第十章☆以命,繪世間絕面【伍】
小說: 浮世繪 作者:池羽 字數:4470 更新時間:2019-09-23 01:20:47
七、鶴嘉一舞
第二日,八王府為蕭安南舉行二十六歲生辰壽宴。
蕭安南答應謝安歌,他會來這兒京郊別院和他一起度過。因此,謝安歌早早地沐浴焚香,換了一身漂亮的衣衫,守候在這所京郊別院里,一直等。
南宮浮已為他們備好酒菜,他不忍再看著那人一步步走向死亡、一點點變得無比憔悴;於是,他走出去,走到了京城大街上閑逛。
謝安歌一直等著蕭安南,他等了很久。
待到月明之時,他才看到蕭安南的身影。蕭安南沾染了一身酒氣,面上卻不見半點醉態,笑容爽朗、眸光閃爍。
只見他邁著沉穩的步伐,一步一步地走進院里,遠遠地,還沒見到彼此的身影,就輕喚了謝安歌一聲:「安歌,我來了。」
謝安歌面帶微笑、酒窩淺淺,他站在庭院裡邊含笑望著蕭安南。他們二人親手種下的梨樹,此刻,枝頭的梨花已經璀璨地綻放,就在謝安歌的身後紛揚。
謝安歌穿了一身綉著梨花的藍色衣裳,肩頭還披著他送他的雪狐製成的、可以將他從肩膀裹到膝蓋的披風,他的長髮用一根粉色髮帶高高束起;左手手腕戴著一隻銀鐲,那也是他送他的、他親自營造的平安鐲,右手執一支玉簫的簫尾、左手執玉簫的簫首。一眼望去,那是何等地溫婉而美好的一幅場景啊!
如此安寧的畫面,讓蕭安南情不自禁地屏住呼吸、放慢腳步。
很早以前,他就曾經想過,若是,他能遇到這麼一個人,無論他身在何處、無論他身處何方,那人總會在家中,溫一壺美酒、備一桌小菜,靜候他歸來,然後,與他談詩作畫、談天說地……如果真的有這樣一個人存在、如果他真的能夠遇到這樣一個人,那麼,哪怕是叫他立即去死,他也是心甘情願的。
此時此刻,他,終於見到了這個人。
這個人,在春雨中與他不期而遇,狡猾機敏令他訝然;這個人,在九華山上與他談古論今,強聞博識令他欣賞;這個人,在這破落小院與他下棋賞畫,言行舉止令他歡喜……這樣一個人,以這樣沉靜溫和的姿態,帶著這樣滿懷蘊育已久的深情,一直等著他、候著他。
想到這裡,蕭安南眼裡眉梢便全是甜蜜,他覺得自己心頭直跳,他忍不住想到了一個詞語:地老天荒。
或許,這就是他一直以來想要的、想找的那個人。
下一刻,蕭安南不由得加快腳步,快步上前,走到謝安歌面前,他一把扯下他手上的玉簫,放在一旁的石桌上,然後握緊了他的手。
謝安歌的手,很涼很冰,他捂著謝安歌的手,抬起來,接著不停地朝他的手「哈」著熱氣,一邊搓揉,一邊小心地責備道:「安歌,你的手怎麼這麼涼?是不是等了很久了?怎麼也不進屋裡燒著炭火等?」
「是啊……」
謝安歌嘆息一聲,右手輕撫他的臉龐,說:「安南,我等了好久,實在是太久太久了……」
「差點,我就以為,你不來了……」
「不過……好在,你可算是來了。」
看著面前這人梨渦淺笑的溫柔模樣,聽著這樣悲愴的語調,蕭安南有些迷糊了,他不由得有些發愣。
或許,窮極一生,他怕是都無法讀懂面前這人對他的一往情深。
彼此對視許久,謝安歌率先打破了這場沉默,只見他笑著揚起酒窩說:「安南,今日是你二十六歲生辰,你怕是還不知道我懂得跳舞吧?你坐著,我要為你跳一支舞,這是只為你一人跳的舞,也只有你才能看到我跳舞的模樣。」
他跳的,是那支鶴嘉。
這支舞,他練了有將近四年的歲月。
從他的十二歲,一直練到了十六歲。
每一個轉身,他都練了上百遍;每一次回眸,他都學了幾千次;每一回下腰,他都流了數萬回汗水……
在他年少時,在清風樓留下的無數光景里,謝安歌每次練習這支鶴嘉舞,就會想起他、想起面前的這個曾經的白衣少年。
想他醉酒高歌的風流、想他詩酒人間的灑脫、想他溫酒賞花的高雅,想他鳳眉一挑、薄唇一勾,就好像染了無邊魅惑、帶了無限光彩,叫他失了魂、丟了心,迷了他一生華夢。
揚臂,轉腰,展袖。此時此刻的謝安歌,正如同一隻翩翩漫舞的蝴蝶,於月夜中翻飛。
蕭安南怔住,痴痴地看著他,看他那雙眼中深沉濃厚的情誼、看他那身比墨還深重的愛戀之色。
許久過後,一舞畢,謝安歌停在他身前,歪著腦袋看著他,臉頰兩邊的酒窩更顯他謝安歌是如此地乖巧可人。
月色明麗、梨花相襯,身後還有翻飛的桃花花瓣,真美。蕭安南張了張口,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來,最後,卻是說了一句情話。
他說:「安歌,我生性風流,如今,卻是頭一次想同一個人一直在一起,直到海枯石爛、地老天荒。」
「安歌,我心悅你。」
聽了這話,謝安歌笑出了淚,臉頰兩邊的酒窩都擋不住往下掉的淚珠。
蕭安南將他一把攬入懷中,急忙又期盼地說:「莫哭、莫怕,安歌,與我成婚,不要在意其他人,我此生必不負你,如此可好?」
「好。」謝安歌幹脆利落地答道,然,他的臉色,卻已是越來越蒼白了。
大限將至,他已經沒有多少時間了。於是,謝安歌抓緊了他的衣袖,眼裡都是期盼,他含笑道:「安南,為我畫一次像,可好?」
「好。」蕭安南點點頭,牽著他的手,領他進了書房。
謝安歌坐在窗前,蕭安南手執墨寶、前鋪畫卷,站在他的身前。他那修長的十指提起了畫筆,目光爍爍地看著謝安歌,既風雅又溫柔地為他作畫。
「等到我們成親之後,我會日日為你畫一幅畫像。」
「好。」謝安歌仰頭看著他,突然想到了蕭安南有一間書房他從沒進過去,傳言,裡面全部都是杜若的畫像,他心道:如今,我總算是……
他又搖了搖頭,把那些想法都拋棄,笑了笑,說:「等我老了,你不許嫌棄,定要記得天天為我畫一幅畫。」
「好,我嫌棄誰都不會嫌棄你。」
蕭安南在畫紙上又落下一筆,凝視他那張十五六歲的年輕面容,笑著說:「我會一直和你在一起,為你畫一輩子的畫像。」
等他畫好畫像之後,謝安歌起身,走到案台旁,和他一起看著這幅墨跡未幹的畫像,心道:此刻的我們是如此美好,我真真是福祉極了。
微笑著看了許久,謝安歌眼裡終於是有淚留了下來,他感到自己生命在一點點地流逝,他儘力維持呼吸平穩,努力揚起手來,抓住身旁的這個俊美王爺的手,他說:「若是、若是我死了,你、你能不能答應我——不要愛上別人,千萬不要愛上別人。」
「你這是……」蕭安南心內疑惑,正想問些什麼,卻突然愣住了——他看到眼前這人,慢慢地閉上眼睛,然後,倒在他的懷裡。
「叮鈴鈴——」南宮浮腰間的「歲月鈴」發出震動、揚起警告之聲,他輕嘆一聲,推開門、走進去。
只見謝安歌閉上了他那雙充滿靈氣的眼,倒在蕭安南懷裡,彷彿只是睡著了而已。南宮浮搖搖頭,抬手,向蕭安南施了迷魂術,靠近他二人,將謝安歌從蕭安南懷裡扒出來,背著他,往外走。
此時此刻,在這京城西郊的破落小院里,桃花灼灼、梨花燦爛,而謝安歌則靠在南宮浮背上,說了他此生的最後一句話——
「如此,當真是再好不過了。」
在蕭安南愛著謝安歌的那些歲月、在謝安歌最美好的年華,沒有杜若橫在他二人之間,而謝安歌,就這樣死去,當真是,再好不過的一件事情了。
八、那棵梨樹
南宮浮重施光陰術,將他二人送回到現世之時,謝安歌早已沒了呼吸。
此刻,離南宮浮施術送他們回到過去之時,只堪堪過去了一刻鐘。他輕輕地把謝安歌的屍體放在床上,忍著淚水、轉身離去。
彼時,老天爺又下了一場夜雨。而南宮浮,也忘了要打傘,就這樣徑直走了出去。
路過百花樓時,他恰好看到蕭安南從裡面走出來。
那放蕩不羈的笑容、高升喧嘩的喝聲,蕭安南還是一如既往地沒心沒肺。可惜,在眾人一陣玩鬧過後,卻終究只有他一個人踏上歸路。他全身上下都是寂寞清冷之色,恍若披了一身寒冰霜雪,就此獨身一人。
不知怎的,南宮浮不由自主地跟著他,走了一段路後,他突然停下腳步。
蕭安南的身旁有一個小院子,院里有一棵梨樹,看起來有些年頭了。南宮浮看到後,依稀覺得好像有些熟悉,沒等他想明白,蕭安南的聲音便悠悠響起來:「你是誰?一路跟著我做什麼?」
「謝安歌死了,我是他的朋友。」
南宮浮終於想起那棵梨樹,那是蕭安南和謝安歌共同種下的;他也終於想起這個京城西郊的小院,是他和謝安歌一起買下來的。
於是,他冷著聲回答了蕭安南的問題。
聽了南宮浮的應答,蕭安南渾身猛地一顫,許久後,沙啞著聲音說:「不可能,你在騙我。」
「他這麼年輕,年紀還這麼小,身體也一直健朗,怎麼可能死呢?每天,他都在宮門前等我,無論遭遇了什麼,都堅持看到我才離開宮門,他是那麼堅強的一個人,怎麼可能死呢?當初,他千里奔赴邊疆,能把我從死人堆里拉出來……」
說著說著,蕭安南勾起嘴角,眼中卻已盈滿淚光,臉上卻是隱忍之色,強撐著說:「他這樣子的一個人,你如今跟我說,他死了?」
「可是,我沒有騙你,他真的死了。」南宮浮開口回答他,不知為何,聲音里全是沙啞之意。
「他死在了你的二十六歲,他換了杜若的臉,在最美好的時光,想了最完滿的方式,穿了最華麗的衣裳,帶了他這一生最漂亮的面容,費盡心機地,與你相遇。」
南宮浮視線一轉,看向面前的這棵梨樹,把他此時此刻終於明白的那些事,全部一字一句地說了出來。
「他遇到你那天,就在這裡……他一直覺得,是因為自己的那張醜臉,所以大婚之夜你才那樣對他;故,我為他換了杜若的容顏……」
「他一直以為,你喜歡的人是杜若,於是,他為你學了杜若的所有……所有的姿態身形、所有的穿衣打扮,哪怕是步伐……」
「還有,他曾經要了杜若的獨家制香藥方,那個他仿製的香囊……你或許知道那個香囊,你們見面之初你就要了過去,或許,你還收藏了它很多年。」
「那一天,下著毛毛雨,梨花燦爛……他就在這個小院裡面,站在亭子下面,讓我引你過來……」
「為你,他一直不肯離開過去、回到現在……」
「他說,他寧願死在過去,也不願意回來……」
「為你,跳那一支鶴嘉舞,用盡了他所有生命和光陰……」
「從七歲到二十七歲,整整二十年,他將他所有的人生都給了你,所有的愛恨也都一併統統給了你。」
說著說著,南宮浮抬頭看了看蕭安南。然則,蕭安南一句話都沒說,俊美的臉龐仍然笑容依舊,只是,他看著那棵古老的梨樹,有淚流下。
忽地,南宮浮不再說話,不忍繼續說下去,轉身欲走。而蕭安南沒有出聲留他,仍然是看著那個早已被他買下來的、位於京城西郊的小院。
許久後,慢慢踱步離開的南宮浮,聽到身後傳來他的大笑,染上了幾分癲狂。
九、王府失火
當天夜裡,安王府走水了。
王府的火勢異常兇猛,火光衝天,連雨都撲不滅,南宮浮站在城頭,這麼遠的地方,都看見了那場大火。
南宮浮站在梨樹下,晚春的雨落到他的身上,感到微微的疼痛。突然,他聽到了腳步聲——他的身後有人慢慢走來,素衣墨發,手執青燈。
「他回去後,聽見下人來報,他還是不信,奔到京城東郊的王府別院,看見謝安歌臉上掛著的那張杜若的臉,才終於相信你所說的一切。」
他腳步沉穩,儀態安然,不徐不疾地自顧自說著話。
「是嗎?慕容衡,那可真是恭喜你了!」南宮浮嗤笑一聲,把古書《上古禁術》丟給他,隨後轉身仰起臉來,看著面前的這一樹梨花,道:「不管你想要做什麼,我奉陪到底!」
慕容衡沒有說話,就這樣站在他的身後,眸光深處滿是城府,也不知道他究竟是在想些什麼。
南宮浮看著這陣雨過後還是陰沉沉的天空,看著面前繽紛飄落的花瓣,腦海里又浮現出那人的身影。
春雨,梨花,美人。
還真是,極其美好的景色。叫人,難以忘懷……
那人手執書卷,立於亭下,笑容滿是溫柔和安然。如此,甚好。
蕭安南說過,他想要遇到這麼一個人,無論他身在何處、無論他身處何方,那人總會在家中,溫一壺美酒、備一桌小菜,靜候他歸來,然後,與他談詩作畫、談天說地……
他遇到了。
是了,他遇到了。
那人,就那樣,一直站在那裡,一直等候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