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出
小說: 梨園落花 作者:可银 字數:3216 更新時間:2019-09-23 00:54:38
三兒泡在澡盆里,水已經冰涼。從小失去雙親的他被花倦塵收留,對花倦塵萬般依賴。花倦塵走到哪裡他就跟到哪裡,花倦塵在戲檯子在唱戲,他就在最近的座位上坐著看,不停地鼓掌。吊嗓子從早到晚,就是為了不讓花倦塵失望。從做一個合格的弟子,到後來可以留意花倦塵喜歡吃什麼,做衣服要什麼花紋和料子,喜歡喝什麼茶……
他們都是心思細膩的男子,他們不同於那些所謂的戲劇大師,他們就算唱得再好也是卑賤的。由於看中紅塵中的無數悲歡離合,他們敏感,陰柔,疏離。
三兒知道自己心悅與花公子,而花公子,好像眼裡有江洛。三兒一直覺得江家就是花公子恨之入骨的仇人,花公子冰冷的心只能自己去感化。可是……江洛卻走進了花公子的心。
為什麼?為什麼?那個人不應該是自己嗎?
三兒覺得一陣涼意,才擦幹身子穿上寢衣上載睡覺。
「少爺去哪裡了?」江裕豐咳嗽幾聲,旁邊的江夫人給他遞上一杯熱茶。
「去了北平。」面前西裝革履的年輕人道。
「嗯……你下去吧。」江裕豐揮了揮手,江夫人在他旁邊坐下。
「你要對花少爺動手了?」江夫人雖然著裝時髦,但是思想還保持舊時的三從四德。這句話也是藏在心裡很久才說出來。
「跟著鬧革命的時候,我讓你先帶著洛兒去上海,就是不想讓他看到。花岳卿和洛兒關係好,洛兒看到了一定會任性地衝進去……」江裕豐喝了一口茶。「花岳卿這個孩子早熟,什麼都懂。現在對我們恨之入骨卻依然和顏悅色,不簡單。上海灘多少人巴望著江家垮?一定會利用花岳卿。江家垮了倒無所謂,可是這對洛兒……」江裕豐渾濁的眼球里第一次有了清晰的,慈愛的目光。
「我痛下狠手,就是不想讓洛兒就這麼在柴米油鹽里長大。我必須讓他見到更廣闊的世界,讓他……俯視眾生。」江裕豐勾起唇角,此時他不是上海的大資本家,而是一位父親。
江夫人拿手帕擦了擦江裕豐嘴角的茶漬。低著頭不說話。這麼多年,他跟著身旁的男人,從低處到頂端,再看著兒子長大,出國,成了少校……十二年,她時常想起丈夫對花家做的一切。她每天求神拜佛,為這個男人懺悔。
可是她不過是苟且活在新時代的舊女人罷了,江裕豐要殺花岳卿,她有什麼辦法呢?
「唉……」她輕輕地嘆了口氣,一切於她來說,都只是野心家的遊戲,她有幸不必參與,也無幸阻止。
雞啼迎來了破曉,雲海泛著魚肚白。天地接合處看到一點點橙色。
花倦塵把臉洗凈了,用石黛描了眉,彷彿霧中的小山。他換好衣服,剛剛打開門便看到江洛正站在門邊。與昨日不同的是,他此時正穿著一身軍裝。
「這是……」花倦塵下意識往後退幾步。江洛今日神色嚴肅,看來有很要緊的事。
「直系軍隊叛亂,我要前去鎮壓。」江洛低頭看著花倦塵,他只是低著頭。
「嗯。」花倦塵點點頭。心裡居然有點……沮喪?呵……莫非心裡還捨不得江洛不成?花倦塵厭惡極了自己這般信任江洛,對自己撒氣似的捏緊了拳頭轉身就走。
江洛看著他遠去的背影,鼻子里輕輕吐了口氣。大衣口袋裡有一張紙條,他拿出紙條,壓在花倦塵的枕頭底下。
吳佩孚和孫傳芳的關係日漸緊張。今年免不了一場惡戰。在初春就要提前動手,看來孫傳芳是有些急不可耐。江洛把煙頭輕輕捻滅,吐出一團霧。
父親那裡也少不了廝殺。利益,權勢,野心……在這些不見底的深淵漩渦中,無數人在掙扎,目的又不盡相同。江洛深陷其中,十年未曾掙扎。然而到現在,他的生命里多了一個人,多了一份執念,他必須掙扎。
累,他第一次感到累。
回望背後的梨園,戲檯子上空無一人,一切都是靜的。滯了流年,停了廝殺。
提著桐木箱子,江洛的高挺的背影漸漸成了一個小點,消失不見。
花倦塵靠在梨樹後。孩提時代的事,總是帶給他零星幾點的暖意。而江洛又是回憶里不可或缺的角色。江洛在梨園裡待的日子裡,花倦塵多次想提起防備之心,可是又一次次地沉淪在他的承諾里。究竟該信不該信他?
花倦塵沒有答案。眾人都說花倦塵是個聰明人,沒有什麼是他看不懂看不透的。那江洛……怕就是他花倦塵唯一的難題。他解不開也不想解開。就隨這心結捆在心裡好了。
「公子,今天不開園嗎?」三兒鎖好大門,轉頭問花倦塵。
花倦塵雙手背在背後,望著門外的街道,道:「這梨園……怕是幾個月都開不了……」三兒還沒來得及反應,花倦塵就搖搖頭走了。
花倦塵看到了枕頭下的紙條。字體蒼勁有力,卻看著有些潦草。想必江洛在寫的時候心一定是急躁的。花倦塵的生死本就與他無關,他卻硬是把花倦塵劃成了自己責任中的一部分。叛軍南上,浩浩湯湯。孫傳芳主勢力受挫,吳佩孚趁虛而入。江洛是他的人,自然是要領兵鎮壓的。一路兇險,生死未卜。如若他能心無旁騖,定能成功。可是……他還要擔憂自己的安危。
在門口發愣的花倦塵收回思緒,轉身對三兒說:「收拾收拾東西,我們先離開北平。」
再一次,他選擇相信江洛。無論是對是錯,他都不後悔。
「喂?」江洛在電話亭撥通了方霖生的電話。
「江洛?」方霖生不能再當閑人了,情勢緊張,他身為司令部的人,自然不能袖手旁觀。
「司令要我前去鎮壓叛軍,你呢?」江洛要把花倦塵交給他。
「老子也閑不了……得準備後勤!」說到「後勤」兩個字方霖生就覺得憋屈,他好歹也是警務處副處長,雖然平常不幹正事也不能就這麼委屈了啊!
「那你也沒什麼特別的,注意著我爸那邊的動向,能拖多久就多久。」江洛的皮鞋在地上來回摩擦,等到了對方肯定的回答,江洛鬆了口氣。
「你路上小心。」方霖生叮囑一句,掛了電話。
來接江洛的車停在附近,江洛扶了扶墨鏡,抬腳進了車。
花倦塵和三兒收拾好東西,在夜裡來到火車站旁邊的小旅館。
花倦塵帶著一頂黑色帽子,穿著深色長衫,看上去像個教書先生。畢竟是名滿京城的花衫,怕引人注意,才讓三兒去訂房間。
「公子,走吧。」三兒壓低了嗓子說。花倦塵點點頭,提著箱子和三兒上樓。
「公子,我們要去哪裡?」三兒忙著打理床鋪,自知花倦塵喜歡整潔,三兒自然忙的不亦樂乎。
「坐火車去杭州,再坐船去揚州。」花倦塵有朋友在揚州可以投靠。並且揚州距離江家控制的地方較遠,就算江裕豐有所察覺,也可以坐船去蘇州,南京,甚至南下去四川。一路遊山玩水,也不算落魄。
這次就不要給江洛再添麻煩了。
火車開動,花倦塵再沒有那晚的從容。取而代之的,是倉促和匆忙。三兒沒有第一次坐火車那般活潑了,一個人看著窗外的景色發獃。跟著花倦塵,累,苦,可是三兒不後悔,甘之如飴。
花倦塵神色已然平靜。他從來遇事從容。還有什麼事能比八歲那年的事更讓他痛徹心扉呢?怕是沒了吧?
整個車廂只有貴婦們的談笑聲和火車軲轆軲轆行駛的聲音。花倦塵和三兒都一聲不吭。三兒向上瞟了花倦塵一眼,花倦塵正閉著眼睛養神。但是三兒可以看到花倦塵眼角的黛色,從江洛離開後,花公子都沒好好睡覺了。
「三兒,累了就睡吧。到了我叫你。」花倦塵雖然閉著眼睛,但也能感覺到三兒焦慮的目光。三兒低下頭,道:「公子……三兒不想你太累。」花倦塵緩緩睜開眼睛,道:「無妨,這不怪你。」
三兒厭倦這樣的花倦塵。總是帶著師長的尊威和慈愛,對待三兒疼愛有加卻給三兒一種可望而不可即的感覺。三兒不想這樣,他想和花公子有更親近的關係。
到了杭州,三兒和花倦塵隨便找了家旅店歇了一晚又起來找船。
「公子,我們去找誰呢?」三兒放了纖繩,坐進船艙。
「程先生。你見過的。」程硯秋1922年在上海演出轟動一時,引發萬人空巷。三兒羨慕不已。可是轉念一想,若是自家公子上去唱,絕對不比程先生遜色。可是花倦塵就是不願意拋頭露面,然而實在唱得太好,才能名滿京城。
到了程府,管家早就在外面等待。
「先生早就吩咐了,請花先生隨我來,歇息一晚轉去蘇州。」剛剛到揚州,程硯秋卻因事不得不轉去蘇州。他也知道花倦塵事出緊急,才讓下人幫忙帶著花倦塵去蘇州。
江洛隨直系軍隊主力一同前往洛陽,正是吳佩孚勢力的中心。
一路他都守在電報機前,隨時準備接收方霖生的消息。不過已經兩天了,卻一點消息也沒有。江洛的心懸著半截。路上士兵有說有笑,還拿江洛和孫秋琳的關係開玩笑,江洛也只是一笑了之。
他還有更擔心的事情呢,根本沒工夫注意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
「少校,有您電報。」一個士兵把電報和密碼本遞給江洛,翻譯完的江洛臉色大變:
「十萬火急,花倦塵不在北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