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默挽著褲腿，蹲在田裡，頭頂一片萬里無雲的藍天。

一陣風拂過，吹得十幾顆幼苗彎下腰。

他把它們扶正，再將腳邊的種子一一埋入土裡。這些是他從將軍府拿的，都是些尋常的作物，禾苗、粟米、大白菜、紅辣椒等等。原本還病歪歪的幼苗，插入秧田裡，立馬就變得神清氣爽，長勢頗佳。

九靈估計是氣狠了，幾天前就不再與他講話。

等忙完農田裡的活兒，莫默就跑到河邊，把簍子里的生鮮一股腦兒地倒進去。這魚、蝦、蟹也是他從廚房順的。見它們生龍活虎地遊動起來，盡情吸收河內的養分，莫默放心了。又挑了分量相若的魚蝦，裝進簍子，底下墊著剛剛採摘的白菜。

誰也不會發現他將空間里的生物換了出去，最多感到奇怪，怎麼那些無精打採的河鮮，一下變得如此肥嫩。

莫默退出空間，悄聲無息地出現在廚房。這裡糧食充足，堆滿稻米和菜油，鍋碗瓢盆一應俱全，一看就和綺春閣簡陋的小廚房不同。這裡是齊福閣，他現在奉了將軍之命，名正言順地照顧老夫人的飲食起居。

誰敢剋扣老夫人的用度？府里送來的物資，莫默一向照單全收。當然，他會換出相當的份量出來。老夫人絲毫不起疑心，她用著空間里的東西，面色一天比一天紅潤，對莫默也愈加信任，已經到了寸步不離的地步。

莫默想，天底下沒有比這更劃算的買賣。

喜滋滋地去魚鱗、剝河蝦，莫默做了幾道簡單的小菜。蒜蓉燜蝦，清蒸鯧魚，水煮白菜，外加一道蛋羹做甜點。因為菜式簡單，用時也快，短短小半個時辰，他就提著食盒，從廚房踱步前往老夫人的寢房。

老夫人此刻睡著午覺，醒後就要用膳。

莫默打定注意，要在老夫人身旁練會兒字，靜待她醒來。

他氣定神閑地推開門，卻正對曲勁庭那雙古井般深沉的眼眸，駭了好大一跳。

「嗬！」退後兩步。

還好老夫人睡在裡間，不然就要被吵醒了。

曲勁庭怎麼在這兒？

莫默似乎忘了，齊福閣住著的正是這位將軍大人的母親。按道理說，他也有權去將軍府的任意一個角落。

只是曲勁庭很少來探望老夫人，至少這一星期就不曾有過。所以安逸之下，都快忘了他的存在。

退出去似乎不禮貌，莫默又不願坐下。

進退兩難的時候，曲勁庭開口問道：「聽芸慧說，這《莫生氣歌》是你所作？」指牆上的字畫。

「不是，」莫默下意識否認，「這是我一朋友寫的。」

果然，他豈有這種心境？曲勁庭抿了口茶，一副『我就知道』的模樣。

莫默決定，他還是回廚房等著吧。

正要離開，

曲勁庭又開口道：「食盒裡做的是什麼？」

他一向不重口腹之慾。可莫默的廚藝，那道豆腐鯽魚湯，老實說，他到現在都回味無窮。雖本就打算今日來探老夫人，卻莫名選了午膳時分。來後也沒去望老夫人一眼，只坐在外間的案幾上，像是等待著什麼。

曲勁庭不會想留下吃午飯吧？莫默懷疑。嘴上還是老實道：「都是些簡單的菜色……」把菜單報了一遍。

這樣簡陋的午膳，吃慣了山珍海味的曲勁庭肯定不會喜歡，甚至會有些慍怒。老夫人信佛，節儉慣了，可不代表曲勁庭也好這一套。

殊不知，食盒裡河鮮的飄香，夾雜蛋羹的清甜，再結合這幾樣菜名……曲勁庭突然覺得，他餓了，還是許久未進食的那種餓。

「放下。」

壓下心底的不滿，莫默把食盒放在案幾上。

距離遠一點還好，只稍微走近，他就聞到曲勁庭身上的皂角味，浸染著衣袍，連帶一股陌生的男性氣息霸道擴散，讓他不由渾身燥熱。

連忙退開幾步，莫默貪婪地呼吸周圍的新鮮空氣，一掃胸腔內的悸動。

注意到他的行為，曲勁庭皺眉，「過來。」

當他是什麼洪水猛獸不成？

莫默想搖頭，卻還是咬著牙上前。

曲勁庭挨近了點，問道：「這魚是如何做的？」

老天！

感受他的氣息，像走近了火山口。莫默雙腳發軟，只能勉強倚靠桌子站立。

該死的九靈，要不要下這麼重的藥？以前只是呼吸加速，現在都快化身餓狼，恨不得把曲勁庭撲倒在身下。莫默發誓，他做了二十多年的處男，從沒有像現在這樣把持不住！

虛弱，甚至帶點不耐煩道：「就這樣做。魚肚子放蔥姜蒜，在鍋底加水，蒸熟，淋油。」

「你怎麼了？」曲勁庭終於發現不妥，皺眉道。

剛才還好好的，現在的莫默，雙頰酡紅，眼神迷離，隔著一個食盒的距離，都能感受到他身上散發的灼熱氣息，像極了醉酒的人。只是聞著卻沒有酒味，只有一股雨後青草的芬芳。莫非是發燒了？

他將老夫人照顧得極好。就憑這一點，曲勁庭也不會像以往那樣動輒就對他發怒。眼下見他情況不對，甚至想伸手扶他。

在快要握住他的雙肩時，莫默再也忍不住道：「曲勁庭，你能不能抱我一下？」

說完這句話，四周就猛地沉寂下來。

天殺的！他都說了什麼！

莫默想錘死自己。

他的腦海像被劈成兩半，一半是理智，另一半是狂熱，像兩股互相壓制的浪潮。剛剛那句話，就是狂熱勝於理智的後果。

然而曲勁庭並不理解他的無奈。

聽到這句話，他眼裡的淡然慢慢退卻，取而代之的，是燃跳著星火的怒意。

「誰給你的膽子，對我直呼其名？」更重要的是，他說的那是什麼話？

莫默閉上眼。

完了，一切都完了。

哪怕對老夫人再好，曲勁庭也容不下他了。

苦澀一笑，像被折斷的枝芽，連帶梢頭的花都枯萎。「對不起，我也不想。」

「出去。」曲勁庭拉開距離，彷彿面對穢物般避之不及。

莫默還想解釋。

「我叫你出去。」一字一字道。

心裡的羞窘快要爆炸，莫默轉身就往外跑。

合上門，重奪自由呼吸的瞬間，卻再也忍不住蹲在地上，懊惱地耙著自己的頭髮。

為剛剛說的每一句話抓耳撓腮。

不斷質問自己，為什麼忍不住？為什麼自製能力不能再好一些？為什麼這麼卑微，還要低聲下氣地道歉？他肯定會被當做基佬看待吧？他作為男人的尊嚴啊！

遠遠的，芸慧走近齊福閣。

莫默像彈簧一樣站起身，為了掩飾尷尬，生硬地做起第九套廣播體操。

「一二三四，二二三四……」

「貴人，你在作甚？」芸慧驚訝道。

「啊哈哈哈，是芸慧啊！」莫默大聲道：「我在屋子裡悶得厲害，就出來做做運動，好透下氣！」

「原來如此。」見他雙頰酡紅，芸慧不疑有他。「老夫人可睡醒了？」

「還未曾！」莫默踩著大踏步，往齊福閣外走。「我突然想起有件事忘了交代洛梅，先回去一趟。」

「那……」

「午膳做妥了，就放在案幾上。你快些進去吧！」莫默說完，就頭也不回地跑遠。

芸慧望著他，若有所思。

貴人這是怎的了？

搖了搖頭，不再思索。香菱還在打盹兒，她得去準備盥洗用的熱水和綢布，給老夫人醒後擦臉。

誰知一進門，就見曲勁庭黑著臉坐在案旁。

嚇了一跳。

「見過將軍。」芸慧掩飾住驚訝，行禮。

好半晌，曲勁庭才如夢初醒般揮揮手，「去吧。」

他眸深似潭，久坐不動。也不知是在發怒，還是在想莫默方才的模樣。那人雙眉微蹩，目光沉痛，連呼吸都遲緩，恍惚間，貌似有什麼東西破碎的聲音傳來，許是他的心。

驅走芸慧，曲勁庭又陷入沉思。

他為何那副模樣？

難道是為了自己？

想到他低頭時溫柔的發旋，渴求與不甘的眼神，故意想要忽視自己，一走近卻止不住顫抖的身體……曲勁庭皺起眉，扯動左頰的傷疤。

這一切，究竟從何時開始？

不敢承認，對他的厭惡去了大半，剩下的只是疑慮。

「咳咳……」

裡間，帷幕後，老夫人悠悠轉醒，打消曲勁庭的疑思。

芸慧端著臉盆走過去，香菱也揉著眼睛進來。見到曲勁庭，瞌睡蟲跑了，忙整理衣裝，生怕此刻的自己衣裳凌亂，儀容不整。然後，拿一雙含羞帶怯的眼神望他。

曲勁庭回望，直視她的臉。

她受不住將軍的凝視，不禁嬌羞地低下頭去，心裡暗自狂喜。

曲勁庭卻皺起眉。

不一樣，和莫默的眼神大不相同。

同樣是愛慕，香菱的眼神就沒有猶豫，恨不得讓他明了一切。唯獨莫默，三分希冀，七分痛苦，費心按捺自己的情緒，卻不由流露出更大的渴慕。

曲勁庭突然覺得，香菱的眼神虛假，連帶面目都可憎起來。

再不看她一眼，他轉身入內。

「母親。」

「你來了？」老夫人淡淡道。然後想起什麼，又問：「莫默呢？」

芸慧答道：「貴人方才急急忙忙地回綺春閣去了，說是有事忘了交代洛梅。」

「什麼事這樣重要？」連膳食都不陪她用了。老夫人有些不滿，完全忽略了自己還有兒子作陪。

「貴人還說，他已備妥膳食，請老夫人醒後，和將軍一同享用。」

莫默可沒準備曲勁庭的份兒，也不可能這樣吩咐芸慧。這是芸慧見將軍在這，自己加的說辭。

老夫人瞄了兒子一眼，觀察他的神色。

這一切究竟如何，她怎麼會不知道？

人雖老了，可心還是透亮的。

想起方才迷迷糊糊間偷聽到的對話，老夫人不動聲色地嘆了口氣。

祁樂朝一向不避諱龍陽之好，她如何會反對那孩子的心意？只是自己的兒子，她再了解不過，就是個不解風情的榆木腦袋。從小就未受挫，連帶著還有些心高氣傲，莫默定是還有好一番苦頭要吃。

「扶我起來。」

「是。」

芸慧和香菱同時向前。

不多時，母子二人就同坐案幾前。

不管腦海里千思百轉著什麼念頭，待芸慧打開食盒，聞到陣陣香味的那一刻，他們就不由拋開所有想法。

先用過膳再說！

一時之間，偌大的屋子只剩下碗筷碰撞的清脆聲響，還有不時偷咽口水的聲音。

老夫人一覺醒來，吃上如此美味，喜得眼睛都眯成一條縫，對兒子的沉默寡言也沒了什麼意見。

邊吃，還邊感嘆道：莫默的手藝，當真好得沒話說！

歡喜到有些發愁。若是以後吃不到了，該如何是好？

男妻可不像女妾，視丈夫為自己的天。畢竟和離過後，他們便能重新擁有自由的人生。叫老夫人如何不憂慮，莫默是可以離開將軍府的這一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