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委屈巴巴
小說: 情深難負 作者:白骨妖娘 字數:3756 更新時間:2019-09-22 07:24:25
荀游從來沒想過自己會遇到顧成歡這種人,張揚跋扈蠻不講理卻又溫柔克制。一步步的小心試探,見縫插針,稍不留意就被他張開的網兜住,裹在一起耳磨廝鬢廝的時候,卻忍得住規規矩矩,一派委委屈屈的賢良模樣。
讓荀游想起七殺才住在尚書府的時候,混得熟了,也端著候府里養出的架子,見了他從不親昵湊過來撒歡,只閃著黑黝黝一雙眼,尾巴甩得風一樣。再後來大些,便是什麼臉也沒有了。
「喂,顧成歡,你屬什麼的?」明晃晃的火焰已經溫暖跳躍,荀游蹭到小小一團的火堆旁邊,伸出雙手,沒話找話。
「我老娘說,我是她命里的煞犬,專克她。」顧成歡把撿來的枯枝堆在火堆旁邊,濕氣一點點被烘烤走,拿出揣了很久的又冷又硬的玉米饃饃,用樹枝穿了,架在火上,有些不明就裡的看荀游搓著雙手,火光照的得他眉目染紅。
顧成歡綳了又綳,嘴角還是無可抑制地柔和下來,看荀游無聲笑得燦爛濃烈,語氣帶著不易察覺的輕,「怎麼了?」
荀游搖搖頭,沖顧成歡一齜,特樂地招招手。顧成歡猶疑片刻,很是懷疑其中有詐,不過片刻之後,還是半跪在地上,把臉湊過去。
荀游心裡怎麼就這麼樂呢,明紅打在顧成歡側臉上,冷了一個下午的那張臉,似乎連輪廓也柔和下來,他伸手在顧成歡頭頂揉了揉——用一貫以來揉七殺的方式,然後揮揮手,示意摸夠了,縮手回來揣懷裡,把自己團了團,笑得更歡了。
顧成歡楞楞的,傻獃獃用手去摸還殘留有溫度的地方,突然抿起嘴,用力眨眨眼睛,把那些莫名其妙突然洶湧而來的濕意憋回去——荀游,這個名字在心底千縈百繞,曾是他在邊疆沙場奮不顧身時的牽掛,兜兜轉轉這許多年。曾經也猶豫,也害怕,不敢把藏在心底最深處的想法宣之於口。他顧成歡不怕流血,不怕死,卻在面對荀游那一雙過於澄澈的眼睛時退卻了。他對他的渴望太過於隱秘,甚至一開始連自己都覺得噁心骯髒,無法見光的情感,怎能奢求回應?
可是現在…是不是也可以明目張膽地期待一下了?只是這個期望也未免過於奢侈,他竟然貪心到想要荀游的一生。全須全尾,全心全意。
於是荀游只看見顧成歡眼底一線紅:「中午沒睡好嗎?」
顧成歡搖搖頭,很輕的替荀游把衣衫拉攏。看了一眼他在火光下潤澤微亮的唇,縮回手,攥緊了指尖。越想剋制越不能剋制,一想到下午那個夢,荀游對那個面目模糊的女子笑得那麼溫柔…荀游從來沒有那樣對他笑過!想要侵佔,想要攫住,那些忍受了太久,被死死克制住的隱秘,突然從某一個角落席捲而出!不能再碰下去了,視線也不行,心裡的野獸在歇斯底里咆哮著,試圖掙脫名為理智的囚牢。
顧成歡在他面前向來不怎麼隱藏情緒,然而此刻他的愁緒里卻藏著小心翼翼,讓荀游無法琢磨。荀游此刻一看,好像又要抓不住他了,於是微微斂了笑意,只能回以同樣的小心翼翼:「顧成歡,這個,好像好了。」
玉米饃饃很淡的香味飄起,顧成歡連連應了兩聲,想也沒想地用手去摘,下一秒被燙得手忙腳亂。荀游看不下去,用衣衫兜住。
顧成歡很是懊惱的用力搓著手,荀游也沒多想,拉過顧成歡的手揉在自己掌心,難得找個機會嘲笑他:「嘖,西狄關五年就學了這個回來?」
「你手怎麼還這麼涼?」顧成歡沉下眉尖,任那一點點涼意驅散灼痛,反手合住荀游雙手。
「娘胎裡帶出來的弱症,我也不願的。」荀游無所謂笑笑。其實本來該好了的,十多年了,這潛伏在後宅的毒蛇才朝他張開毒牙,也算是相當難得了。
輕描淡寫的口氣,顧成歡心口卻微微一顫,細密的疼痛蜘蛛網一樣碎開。
「燙紅了。」荀游掰開顧成歡雙手,皺著眉頭很認真的用涼涼的手背去挨他指尖。這人手上全是繭子,也就指尖留有一點嫩肉,也不知道當年那個手上破條米粒大口子都能把定遠侯府嚎翻天的小子哪裡去了,「怎麼突然啞巴了?」
荀游抬頭,卻愣住了。
顧成歡咳嗽一聲,別過臉,飛快把手抽出來:「我加點樹枝。」
火燃得旺旺的,一時半會兒看不出半點需要樹枝的跡象。
荀游摸著懷裡還燙手的玉米饃饃,有些回不了神。他從來沒見過顧成歡那樣的眼神,黝黑深邃,隱忍克制,卻又暗潮洶湧。荀游不是小孩子了,如果不是馮元和,他現在說不定已經有了真正的妻室,他讀得懂的,那些暗藏的渴望,深埋的溫柔。
顧成歡一直把那些慾望藏得很好,只荀游這一抬頭連他自己都始料未及,才捕捉到片刻的兵荒馬亂。
顧成歡啊……荀游的心都揪起來,於是五年前傾盆大雨之中,那個靠著囚車孤坐的背影,和眼前這個不肯回頭的人,重合了。
「喂,顧成歡。」荀游開口,才發現自己的嗓子因為緊張有些幹澀,「你不要嗎?」掰了一小塊玉米饃饃塞進嘴裡,咬下去脆脆的,有股焦香。
「嗯?顧成歡?」
別叫我別叫我別叫我!你都不知道自己每叫一次會讓我怎樣戰慄,不想聽你這麼鎮定又尋常的叫出我的名字,好像和其他人沒什麼兩樣!想成為特殊的,想成為唯一的,可是突然連多觸碰你都不敢…你真的決定好就這麼無知無畏的接受了嗎?你究竟知不知道我對你渴望有多深?足以吞天噬地,把你從裡到外都撕得片甲不留!
「你先吃吧。」聲音很穩,好像沒什麼兩樣。可是顧成歡知道他的手在抖。忍不住。就像一個渴求了光很多年的人,告訴他,你用力推開面前這扇窗,就能得到光。越是近鄉越是情怯,越是靠近卻越是…顧慮。現在荀游和他待在這不見人煙的山洞裡,或許只是一時感動…或許只是一時想不通…等出去…等見到喧囂的人世,他會不會突然頓悟,不該這樣?如果那時候要他放手…大概會見血的。
「顧成歡,你在哭。」不知道什麼時候,荀游已經輕手輕腳摸了過來。顧成歡猛得睜眼,看見荀游捏著玉米饃饃手足無措。
荀游看見顧成歡閉著眼淚流滿面,眉頭皺得很緊很緊,好像要把自己縮死在這一場讓人悲傷窒息的眼淚里。忍不住伸手去擦他的眼淚,卻被狠狠躲開。
「你很委屈,為什麼?」荀游的頓了頓,追了過去。顧成歡全身瀰漫著哀傷,水光破碎的倔強眼神,脆弱得不可思議。顧成歡本該是堅韌得,甚至可以是蠻橫的,可荀游卻偏偏讀出了委屈,一點點控訴,一點點狼狽。
好不容易捂熱的手掌又冷了下去,觸在臉上,讓顧成歡止不住發顫。眼淚太燙了,荀游把手貼在顧成歡臉上,蹲在他面前,總覺得這人的委屈不止這一點點,山洪一樣的潰敗被理智防線死死守住,還差點什麼。
「手還疼不疼?」荀游把玉米饃饃放膝蓋上,拉住顧成歡的手,那回縮的力道大得驚人,幾乎要讓他拉不住。
「顧成歡,嗯?顧成歡?」荀游微微笑著看向他,把手拉到自己唇邊,小心翼翼在微紅的地方印下一吻,嘆息似的,「顧成歡。」
顧成歡不可置信地看著荀游,有些顫抖的反手握住荀游的手,聲音不可抑制地發抖:「你知道……知道你自己在幹什麼嗎?」心臟狂跳!就連戰鼓也不能讓他有此刻要破胸而出的澎湃!不敢期待的,不奢求擁有的,是光自己向他跑來了!
「嗯,不知道。那我走了。」嘴上這麼說著,荀游卻沒挪開半步,定定盯住顧成歡雙眼,把所有卷上明面的浪潮盡收眼底,突然嘆口氣,「給你個機會要不要?」
「什麼?」
「現在,吻我。」
顧成歡眼底一亮,狂喜湧上心頭,全身血液都幾乎沸騰,他懷疑自己耳朵壞掉了,不可置信地追問:「什麼?」
「沒聽清?」荀游拍拍顧成歡臉頰,別過臉,「那算了。」
算個屁!顧成歡看見通紅的耳根,一把講荀游扯進懷裡,看見那雙帶著笑意揶揄的眼睛,想親,又怕控制不住自己,反倒不知該怎麼辦,急得一個勁兒拍後腦勺。
荀游把手貼在他脖子上,指腹壓在勁力跳動的經動脈上,輕輕摩擦。明明知道顧成歡焦灼成一團漿糊,卻不願看他。變了變了,當真變了。那些年,輕挑話趕著趟往外串的顧成歡,竟然也會有應付不來的一天,還真是看高他了。
微涼的手指搭在頸脈上,倒讓顧成歡奇異地平靜下來,他小心翼翼握住頸間的手,糾纏成扣。垂下頭盯著荀游頭頂發旋,就這麼摟著,那些在臆想中糾結寸斷的心肝,竟奇蹟般死灰復燃,一點點充盈內心,漸漸暖了,也滿了。
「子蘊。」千轉百回的情意,被他蘊在短短兩個字里,柔腸寸斷。荀游經不住渾身一顫,顧成歡已用另一隻手掰住他下巴,抬起來。荀游迎面對上一雙似愁似怨似喜似歡的眼,他聽見顧成歡問——「我真的可以親你嗎?」
荀游好不容易攢起來的那一點點厚臉皮,唰地一下掉得精光,飛快看了一眼湊過來的顧成歡,別過眼神,不明意味含含糊糊哼哼兩聲,算作應答。耳根子發燙。
這點子彆扭,在顧成歡眼底,卻是說不出的可愛。他緩緩湊近,那些日夜糾纏令人發狂的,荀游獨有的氣息,一下子將他裹緊。怎麼會有這麼好的人呢,連身上的味道都讓人沉迷。
唇舌觸碰,抵死糾纏。
這多年的痴戀,一下子終於有了著落,一顆心,滿滿噹噹落回他本該在的地方。顧成歡戀戀不捨唇瓣分離的時候,如願看見荀游水光潤澤的唇,被他廝磨得糜紅,一點點艷,配上素白的肌骨,當真好看得緊。
「子蘊…子蘊…子蘊…」顧成歡喃喃輾轉口中字,近乎痴迷凝視著荀游的眉目。這一疊聲,似乎要將那許多年沒能出口的思念渴望一夕訴盡。
荀游聽得驚心動魄,卻又酸楚不已。每一聲他都能聽出顧成歡結其中的愁腸,凝在其中的歡喜。反手將顧成歡按在自己身上,抱住他的肩背,一遍遍安撫,輕輕應著。肩頭漸漸有了濕意,那溫度,灼熱滾燙,透過衣衫肌理,浸到荀游心裡去。他聽見顧成歡,很輕,很輕地說:「子蘊,我終於回家了。」
漂浮數載,異鄉為客,那月終不是故鄉月。
戎馬倥傯,紅纓長槍,那人亦不是故鄉人。
羌笛柳葉,塞歌奇鼓,那曲從不是故鄉曲。
好不容易從新踏上這片日思夜想的土地,仍舊輕飄飄仿若過客,直到現在,這一刻,才終於感到落葉歸根的踏實。
子蘊,我牽掛的我想念的,從不是那月那人那曲,獨獨面前一個活生生的你。
至此,縱再有風雨,也不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