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成歡執長棍打草驚蛇，手裡攥著用大片的長葉子兜了一小包漿果，嘴裡還叼著一個，弔兒郎當走著，山大王一樣。腦子裡全是荀游對他笑得眉眼彎彎的樣子，很溫潤，很幹凈。朗朗冬日雪後晴的純粹。

這是不是說明荀游正在慢慢接受他，會不會有一天也能找到一個寧靜的小村莊，村莊後面會有一片山，屋前屋後栽滿藤花綠竹，要是荀游喜歡，他也可以試試去種點糧食。然後並肩看春花冬雪，夏日秋霜，沒事兒就去山上扒扒竹筍，掏點野菜回來。荀游身體不好，可以慢慢養著，要是半道上走不動了，他可以背著，慢悠悠從山中雲霧穿過，荀游會趴在他背上，小聲說一些他知道或不知道的故事。現世安穩。

然後會路過雞鳴犬舍，看掛著一長串鼻涕的小魔王，看扎羊角辮的小姑娘，看他們長大成人，紅燭羅帳，兒孫滿堂。那時候差不多也可以死去了。但是要等在荀游後面，看完荀游這一生的風景，抓住他最後一絲呼吸，然後去陪他。

顧成歡腦子裡閃過很多很多畫面，他能想像荀游坐在燭火下墨磨的樣子，他閑時走在小雞群里的樣子，七殺偷隔壁雞蛋被荀游擰著耳朵去道歉的樣子….也能想像他彎腰對那羊角辮小姑娘笑的樣子….

顧成歡的步子沉下來，紅燭羅帳，佳偶天成，多好啊。可是…荀游真能陪他這麼一輩子嗎？

荀游應該是喜歡小孩子的，純白柔軟的生命柔軟人心。軟乎乎的小手，水亮懵懂的眼睛，咯咯笑起來連牙都沒有，卻讓人挪不開眼睛。尚書大人不顧父子情，涪陵帝沒有君臣情，手把手

將荀游推進火坑，他難過他生氣可是他對顧成歡笑，還笑得那麼好看。

可是這能代表荀游就此就徹底拋棄世俗，願意堂而皇之和一個男子在一起嗎？若是他看見男女間的舉案齊眉，看他們開枝散葉其樂融融，會不會也想要一個能延續血脈的女子來廝守？風花雪月，溫香軟玉，最是動人。

而不是一個….一個什麼都給不了的顧成歡。顧成歡硬邦邦的，沒有女子柔軟的胸口，不會吳儂軟語，也沒有明艷秋波。他可以乖乖的，很聽話，可是註定無非給予荀游女子特有的溫軟。想來能陪荀游做做的風雅事，也就只能紅袖…啊不，斷袖添個香什麼的…這香還不能是香火。

顧成歡越想心越沉。

他該怎麼辦？

腹部突然一痛，顧成歡沒忍住悶叫出聲，腳都有些發顫。他抖著手掏出白搪瓷瓶，倒出一粒藥丸，看了片刻，又放回去。慢慢蜷縮在地上，腹部如有千萬把鋼刀刮過，一層層剝離血肉，分筋銼骨。

最終，他翻身起來，哆嗦著嘴唇咽下藥丸。

荀游摸不著頭腦，分明出去的時候還一臉明快，回來怎麼就悶不吭聲了，難得沒有纏著能吃幾把豆腐吃幾把。

日頭高掛上去的時候，顧成歡面對著岩壁，合衣倒在幹了七八成的長草上，留給荀游一個蕭瑟的背影。

是這段時間太累了嗎？

荀游想想，這段時間他確實什麼都沒做，從吃到喝到睡，都是顧成歡一手包辦的，他就像被人小心保護的花。其實哪有那麼不頂事，都是顧成歡在慣他。

抬手搭衣在顧成歡身上，荀游撿些樹枝回來，樹枝上還有些水汽，用火慢慢烘著，七殺趴在荀游大腿上，昏昏欲睡。

荀游捏著顧成歡早出割來的草，一根根捋順了喂兔子。這兔子漸漸也不怕人了，似乎知道七殺也不是什麼壞東西，膽子稍微大起來。可還是不能嚇，一嚇就縮成圓潤的一團，一戳一哆嗦。

細微的嗚咽聲，在熱氣蒸騰出來的午間分外明顯。荀游扒開七殺，去看顧成歡，手指僵在身側。

幾點淚痕掛在顧成歡鼻樑上，橫斜著往下流。他無意識咬住下唇，很痛苦的樣子，眉心擰成一團亂麻。

荀游用指尖小心拂去淚水，隱約聽見從唇縫見泄出來的囈語。

顧成歡在叫『子蘊』，不是『荀游』。

手貼在顧成歡側頸上，輕輕撫著。荀游回想，發現顧成歡在清醒的時候從不肯叫他『子蘊』，也只有幾回半夢半醒之間，聽見幾聲難耐熱切的——『子蘊』。這兩個字，對他來說，意義好像是不同的。

為什麼不肯叫『子蘊』呢？荀游想了半天，沒想出個所以然。倒是有了安撫，顧成歡漸漸安定下來，只是那殘留的淚痕，看得荀游難受。

春天最容易犯困，荀游抱著膝蓋打瞌睡，猝不及防手下一空，顧成歡一下滾開坐起來。一個正臉都沒給他。大口呼吸著，像是一輩子沒喘過氣。

荀游瞌睡一下驚醒：「怎麼了？你看起來….」看起來好像並不舒服。

「我夢到你和別的女子成親了。」顧成歡眼角紅紅的，「你是不是覺得女子身段比我軟？」

「啊？」荀游如被天雷劈中，這叫什麼問題？這還能比？

顧成歡似是自知失言，低了頭再不肯說話，坐到離荀游很遠的地方削一根木頭。不論荀游怎麼逗，都招不過來。還真是奇了。

荀游抱著七殺看了顧成歡一會兒，慢慢砸出點味道來。突然意識到一個可能——顧成歡是在鬧彆扭。鬧他和某個『可能的女子』的彆扭。

荀游被這個想法震了一下，越看越覺得是那麼回事，摟著七殺悶悶笑了，突然覺得，他必須做點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