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龍元年，長安風起雲湧。昌隆的生活卻還是靜如死水。

夏至時節，天氣漸漸悶熱了，人的整顆心也都靜不下來。不是困的要死，就是躁動不安。

茅草屋的小窗邊種著棵槐樹，長得頗為茂盛，肥厚的青葉在枝上蓋了一層又一層，把毒辣的陽光擋得嚴嚴實實的。此時，陰涼的葉下正開著一串串的米白色小花。馥郁的香氣爬進支開的窗子，鑽入窗邊坐著的人的鼻腔，為他的夢平添幾分香甜。

再過些日子，花將落了，結了果子，便可用竹棍將果子連著未落的花一串一串的摘下，種子用手捊下炒幹了賣給藥鋪，花嘛，……大概可以做成花餅。

可惜人老了，手腳便不靈便了。

老先生甭說上樹摘花了，就憑那雙昏花的老眼，能看清花在哪兒便不錯了。

這一樹繁花怕是要被糟蹋。

老先生年輕時是位士子，參加了多次科舉考試，可惜院試過後便未能再進一步。小小一秀才，屢試屢敗也不死心。差不多把頭懸樑，錐刺股等刻苦的法子用了個遍也未能取得個好結果，家裡還是一貧如洗，除了筆墨紙硯書什麼都沒有。年紀也不小了，媳婦卻還沒個著落。

村裡人閑話家常時便開始議論，「史家那兒子阿書啊，還沒娶親吧？」

「你不知道啊？還沒呢。」

「多大了都？和我家大寶差不多吧？」說到此處，婦人猛然想起什麼，朝遠處水塘邊站著嗯約莫五六歲的孩子吼道：「小兔崽子！給我回來！去水邊瞎玩啥子！」吼完便又和婦人七嘴八舌的繼續討論著。

老先生年輕時也是一個固執的書生，頗有幾分讀書人的傲氣。那種泥田裡面朝黃土的生活，他自認一介書生，是怎麼也不會去做的。至於教書習字，他又覺得自己若如此太屈才。

書生想著終有一天自己能一日看盡長安花，終老時衣錦還鄉。他並不想苟且於眼前，讀書人要有讀書人的氣節，若不能飛黃騰達便要一生仍活在最低層。他不想，所以年輕的老先生選擇反抗。

然而現實往往同想像差著天涯海角的距離。

先生屢試屢敗，漸漸成了十里八鄉的談資。

「史家阿書怕是讀書讀傻了。」

不光是婦人，上了年紀的男人也開始端著飯碗在他背後議論紛紛。

先生捧著書對他們的態度不以為然。他想著自己終有一日會讓這些輕視他的人刮目相看。

然而……

先生家還是窮困潦倒。

一直、依舊……窮。

甚至連他的老父親下葬時的草席都要買不起。

先生據說是在他父親頭七那晚醉了一場便大徹大悟的。終是看清了現實。

權貴門閥當道，他們這些寒門士子根本沒法子出人頭地。

先生老實本分的做了一個教書先生。成全了別人的「期望」，背叛了自己的初衷。

生於斯，長於斯，孤獨終老。

……

李白趴在桌上做了個美夢。

夢裡老先生又氣得直哆嗦，指著他語不成句的道：「你，你……你這般頑劣！真是白讀了聖賢書！」面前的桌子被拍的「啪啪」作響。

李白低著頭，嘴角悄悄彎著一抹調皮的笑。

「啪」頭上忽然被戒尺拍了一下，李白詫異的抬頭。然而還不待他細想「啪」又是一下，打得他頭痛。

李白猛然驚醒了，立即從桌上的彈坐起身，端端正正的坐好，茫然四顧，發現其他的孩子都正盯著他看。

好奇的，擔憂的，怯懦的，偷瞄著，自也不乏等著看好戲的。

李白瞥見堵在身前的粗布長衫，目光期艾的一寸寸往上抬便見著那張常看見的蒼老的臉。

李白瞅著老先生手裡的戒尺暗嘆一口氣，真背啊。

明明都挑了個老先生也犯困的時候瞌睡的，怎的還被發現了？

李白沒有多想，抬手摸摸隱隱發痛的頭皮，認命般無奈的走出去。

路過前排的顧明搖時還被惡意絆了下，雖然沒被絆倒。但李白扭頭時還是被顧明搖臉上的笑扎了眼。

李白不禁奇怪，他和顧明搖結仇了，值當她這麼煞費苦心的為難自己？

李白被先生按照規矩在外罰站半個時辰。

聽著牆這邊的朗朗書聲，尤其裡面極有辨識度的某道聲音，李白心裡很不是滋味。

天兒可真熱。李白倚在牆根沐浴著燦爛的陽光感嘆著。

晚間散學了，顧明搖大搖大擺的從他身邊走過，李太白瞅著那欠抽的表情，心中默念「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大丈夫能屈能伸」、「以德報怨」……等各種靜心真言，也算能做到笑嘻嘻的超過顧明搖返家了。

晚飯後，村裡的男人們聚在一起一邊議著「國家大事」，一邊手裡不停地搖著扇子納涼。

從高祖起義征伐天下到太宗皇帝弒兄殺弟後開創貞觀盛世，又從高宗與後妃的荒唐之事談到了女主武氏登基，男人們口若懸河，無所顧忌，唾沫星子橫濺什麼都敢說。

閑話了許久才說到如今新帝上位，朝局卻風雲又起，動蕩不安。男人嘆了一口氣，停了會兒滔滔不絕的話，無奈苦笑，「無論如何，還不是百姓受苦。」眾男人聞言也都沉默了，許久才重重點頭。

李白吸著嘴裡的麵條，聽著大人們無聊的閑話，默默翻了個白眼。

夜色不錯，涼風乍起，無雲的天兒。星子一閃一閃仿若暗中窺伺的眼。

李白沖了把臉，無趣的睡了。

「醒了麼？」顧明搖的聲音忽然在耳邊響起。

兒時的夢也就此結束了。

李太白悠悠睜開眼，顧明搖正在一旁撐著臉看他。

李太白深吸一口氣，立即重新閉上眼，仔細翻閱昨夜的回憶。

昨日他喝了些酒，醉了一場夢。

之後……之後的事兒便如斷了線的風吹，抓不到一片殘存的痕跡。

李太白翻了個身，不管顧明搖獨自默默下床。

那酒里怕是有東西，不然他不可能意識丟的那麼快。

「這就走了？」顧明搖從衾被裡探出一雙雪白的皓腕，拉住李太白的裡衣。然這衣服本就沒有系住，一番拉拽，立即大敞開，滑到了肩頭。

李太白不管顧明搖的阻攔，也不論自己此時有多難堪，淡定地彎腰從地上拾了衣服，收在臂彎上，然後發力將顧明搖的手甩開。

從始至終，未再看顧明搖一眼。

有些人，在一些事兒看得通透之後，相看便徒生厭。

顧明搖不甘心，從跌坐的床上立即爬起又抓住李太白的衣角，揪在手裡死死不放，悲痛問道：「你便要這般走了？一點情面都不留？」模樣表情都是極為到位的，真如了那些被拋棄糟糠之妻般，辛辛苦苦尋到了人，卻又不被相認，聲淚俱下。即便是李太白轉身看了，定然也挑不出毛病。

李太白聽明白了顧明搖的哀怨控訴卻是笑了，冷然道：「本還是留有情面的，現在……」手移到裡衣上，使力一掙「嗤啦」一聲，顧明搖手裡便只剩了一片白綢料。「沒了。」

李太白覺得好笑，他就不該還想著什麼情面，為難了自己還落得如今的下場。

「李白……李白！」「吱——嗡」李太白打開門，看見朦朧的光從天邊透出。而顧明搖在他身後開始有些聲嘶力竭。

曙光未至，黑暗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