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2】山瀾小院可憐人

數千年前，山瀾小院。

產婆看了新生兒一眼，立即跪在地上，十分囁嚅不安：「啟稟夫人，孩子……請您過目。」

髮絲凌亂的女子聞言起身看了一眼新生兒，望著不遠處的藥盒，面上不由自主留下一行清淚，喃喃道：「我成功了。」隨即目光凌厲地看向眾人，「對外說是女孩，可知？」

侍女們自是遵令。

女子靠在床上渾身無力，閉目吩咐道：「帶下去，這些藥每日必讓她服下。」

一旁侍女忍不住出聲勸道：「小姐，這……孩子還小，服藥恐傷身。」

女子皺眉冷聲道：「休要多言。」

「是。」侍女顫了顫，看向一旁幼兒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慢吞吞取下藥瓶遞到女子面前。

女子打開藥瓶，看著一旁的孩子有些掙扎，以微不可聞的聲音一嘆，但眼前閃過鮮血淋漓的景象，她便咬咬牙將藥捻成粉末混水餵給幼兒。

幼兒在藥入口的瞬間便啼哭不止，女子輕聲安撫似地道：「對不起，對不起。」

幼兒聞聲立即安靜，張著小嘴便睡了過去；女子看著安穩睡下的嬰孩，神情複雜。

幾日後，有人歸來，風塵僕僕。

男子匆忙走進山瀾小院，甫一進院門便開口急喚道：「幼瀾，聽聞你前幾日生產了，為夫便馬不停蹄趕回，幼瀾，可有累著？」

歸幼瀾聞聲毫無反應，在旁照顧的侍女則急忙見禮道：「參見老爺……」

不待侍女說完，他便道：「你們退下。」一邊大步靠近女子，親昵安慰道，「幼瀾，辛苦你了。」

「快給為夫看看孩子。」

「是男孩還是女孩？」他似是絲毫感覺不到疲憊，甫一進門見了女子便連連開口詢問。

歸幼瀾不為所動，聽到他最後一句話時輕嘲道：「是女兒，常程山，失望嗎？」

「女孩？」常程山聞言不免有些失望，走近歸幼瀾伸手抱住她，在她耳邊輕聲道，「那幼瀾再給為夫生個兒子好不好。」

歸幼瀾勾唇一笑。

常程山見狀便以為她願意，面上驚喜不加掩飾：「幼瀾若是願意，自然最好不過。」

此時，她面上本就細微的笑在瞬間消失，目光冰冷毫無溫度：「我不願。」

常程山聞言陣陣失落湧上心頭，轉移話題道：「幼瀾，這是為夫特地找人營造的寶器。」隨即取出一把玉梳。

梳齒為檀木，柄為玉所制，梳身刻有朵朵桃花；花瓣上刻山瀾二字，筆畫之中可感知到內含蘊養身體的靈力。

歸幼瀾微微失神，常程山見狀心頭失落消失不見，粲然笑道：「幼瀾，為夫就知道你會喜歡這把梳子。」

「幼瀾，此梳名山瀾。」常程山鬆開抱著歸幼瀾的手，持梳將她的青絲縷縷梳齊；嘴上回答方才她的話，話里不掩失落，「你既不願意就不生。我們能有孩子，已是上天網開一面的恩賜，怎能再奢求。」

歸幼瀾毫不動容只輕閉雙目，不去看鏡中自己與常程山親密的模樣，但感受著頭皮傳來的無法忽略的舒適感，猛地出聲：「夠了！常程山，我累了，你走吧。」艷麗面容無悲無喜，只有濃濃疲倦。

常程山一愣，將山瀾梳緊攥在掌中，抑住心中難受，故作平靜應好離去。

是夜。

常程山小心翼翼地靠近陷入睡眠的歸幼瀾，熟料在他剛到床鋪時，她便倏然睜開雙眸，幽幽看他一眼，而後又閉上眼。

他突然道：「幼瀾，早間聽你所言，你已為孩子取名為憐人？」

歸幼瀾睜開眼，眼神冷冽：「常程山，你有異議？」

「沒什麼，為夫只是覺得這個名字不太合適。」常程山一臉訕訕，話中半是不悅半是傲然，「寶兒是我常家貴女，應是萬人憐她才對，怎能讓她去憐外人？」

「我欲將她送入天醫館行醫救世，給她取名憐憫世人多合適。」

常程山聞言越發不樂意：「修行辛苦，為夫不同意。你擅自決定孩子的名字也就罷了，怎還將孩子將來要走的路也擅自做決定？」

歸幼瀾諷刺一笑：「常程山，我這不是效仿你？你專權獨橫，不也擅自決定了我的將來？」說完她便閉上眼，不看常程山既難堪又悲憤的複雜神情。

良久之後，常程山表情恢復正常，幽幽嘆了口氣，起身離開。

五年後。

「憐憐，為父的乖憐憐。」常程山抱著常憐人喚著，一聲比一聲悲切。

常憐人搖著常程山的手臂，滿是疑惑：「爹爹？」

常程山回過神低頭看向常憐人，嘆道：「若憐憐是男孩該多好。」

常憐人聞言愣了愣，撇了撇唇，鬆開攥住常程山衣擺的小手，滿臉失落：「爹爹不喜歡憐憐了？」

「不不不，爹爹怎會不喜歡憐憐；在這世上，除你娘親外，爹爹最喜歡的就是憐憐。」常程山聞言連忙開口安慰，也不管她是否聽得懂自顧自地解釋道，「爹爹只是在想，若憐憐是男孩，常家偌大家業，爹爹就不怕死後無人繼承了。」

常憐人想也不想：「爹爹一定會長命百歲。」

常程山不語，緊緊抱住她。

幾日後，庭院中。

「勘鈺哥哥，你慢點，慢點走好不好，我快跟不上了，勘鈺哥哥。」常憐人緊跟在少年身後，氣喘吁吁。

快步走著的少年聞言想了想還是停止前進，回頭看著走路一搖一晃的常憐人，安撫道：「憐妹妹不要著急，你去晚了沒關係的。」

「呼，好累呀。」常憐人小跑跟了上來，自責道，「勘鈺哥哥對不起，都怪我起晚了，走也走不快。」

常勘鈺聞言皺起的眉便舒展開，笑道：「憐妹妹，這不是你的錯；過來，我背你過去。」

「真的嗎？」常憐人聞言頓時展顏，笨拙地爬上少年的背，又開始嘰嘰喳喳地詢問個不停，「勘鈺哥哥，爹爹這次叫你去做什麼呀？」

「憐妹妹喜歡勘鈺哥哥嗎？」

常憐人不假思索：「喜歡！」

「那憐妹妹想不想永遠和我在一起？」

「想！」常憐人復而又有些失落，「不過勘鈺哥哥你也要回家的，不可能一直和我在一起玩。」

常勘鈺但笑不語只越發加快步伐。

廳內。

常程山坐在首位一臉嚴肅，見進來的二人，表情霎時變得柔和，起身從地上抱起常憐人，問道：「乖憐憐，這幾日與你勘鈺哥哥玩得可開心？」

常憐人看了看常勘鈺，望著常程山粲然應道：「爹爹，憐憐很開心！」

常程山又望向常勘鈺，常勘鈺亦是欣然道：「憐妹妹冰雪可愛，勘鈺與憐妹妹相處亦覺無比快樂。」

「既如此，我便將憐憐許給你可好？」

常勘鈺俯身一禮：「勘鈺得憐妹妹為妻，此生必仔細溫柔呵護，不教她受一絲委屈。」

「好！」常程山連聲讚賞，忽又肅然道，「常勘鈺，記住你今日所言，若有違背……」

常勘鈺神色堅毅：「勘鈺此生必不負憐妹妹。」

午時。

常程山如往常一般，落寞地遙望著重疊小山後的山瀾小院一角，身後忽然傳來常憐人的聲音，「爹爹？」

常程山回神看著常憐人道：「憐憐又要去給幼……你娘親請安了？」

「是的，」常憐人點頭，渴望地望著常程山，「爹爹今日可有空？要和憐憐一起看看娘親嗎？」

常程山聞言搖頭一嘆：「憐憐，為父便不去了，你自行告訴你娘親，我將你許給常勘鈺這件事；罷了，還是別說了，她也不在乎。」隨即轉身離開。

常憐人聞言心中難受，望著白雲藍天下的山瀾小院，想起即將見到娘親便將煩惱忘卻，滿臉笑容。

她叩門輕聲道：「娘親，憐憐來向您請安了。」裡面隨即傳來歸幼瀾冷淡的聲音，「進。」

常憐人應聲走進，慢慢靠近面前女子，滿面欣喜：「憐憐見過娘親。」

歸幼瀾熟視無睹，不假辭色道：「過來，將它喝了，喝完便退下。」

「是，娘親。」她接下碗，仰頭一口便將碗中黑糊糊的藥吞下，姣好的眉因口裡漫延的苦皺成一團。

常憐人放下碗，看見歸幼瀾冷冰冰的表情，想起總是神情寂寥地站在院外遙望的父親，忍不住出聲道：「娘親，可是憐憐與爹爹那裡做的不好，惹您不開心？您為什麼不喜歡我們？」

歸幼瀾聞言微愣，隨即冷笑出聲：「你們有什麼值得我喜歡？」

常憐人似乎也沒料到歸幼瀾會是這樣的態度，心中難受慌張道：「娘親，憐……我先告退了。」

歸幼瀾從鏡中窺見常憐人的姿態，鬼使神差道：「常憐人，你未做出讓人喜歡的事，怎會得到別人的喜歡？」

聞言，她一臉茫然地回頭，而後心裡又因歸幼瀾這一舉動生出歡喜，下意識猜測道：娘親……娘親是要開始試著喜歡我了？

歸幼瀾見常憐人呆住的模樣微微蹙眉。

常憐人等了許久，卻未見歸幼瀾有何吩咐，心中喜悅隨面上笑容一併斂起，失落道：「娘親若是沒有其他吩咐，憐憐便先告退了。」

歸幼瀾張唇試探般地道：「常憐人，你可否假裝被魘住？」小心翼翼極了的模樣，含著一絲連自己都沒發覺的希冀。

常憐人疑惑地看向歸幼瀾。

歸幼瀾見此自嘲一笑，頹然道：「罷了，你走吧。」

「娘親，憐憐告退。」走到門口時，她突然想起方才常程山吩咐的話，又出聲道，「對了娘親，憐憐來時，父親有話讓憐憐帶給娘親。」

「父親說，『告訴你娘親，我已將你許給常勘鈺』。」

歸幼瀾氣勢陡然變得凌厲：「你說什麼？」

常憐人一驚，結巴著又重複了一遍。

歸幼瀾收起凌厲，朝常憐人擺擺手，「我知曉了，你將常程山找來。」

——

「幼瀾，我聽憐憐說你找我，有什麼事？」

歸幼瀾頭也不回：「聽說你將常憐人許給了常勘鈺？」

「幼瀾，你這是同意還是不同意呢？」常程山走近歸幼瀾，心生一絲莫名欣喜：幼瀾這樣，代表她也是在乎憐憐的吧？如果幼瀾不同意這樁婚事，我該怎麼勸她？

歸幼瀾聞言只嗤笑一聲。

常程山見歸幼瀾這般，神色不變依舊笑道：「幼瀾若是覺得不妥，那為夫便取消這門婚事，再重新為憐兒擇婿如何？」

「隨你如何。」歸幼瀾起身繞開常程山朝著院外而去，目光在一垛草上停留片刻，漫不經心地道，「常程山，奉勸你一句，最好還是別將常憐人，當作深閨弱女子般養著。」

常程山來不及深思歸幼瀾的話，望著歸幼瀾逐漸遠去的背影，手指在袖中握緊復張開：「幼瀾，這是你的院落，你無需避我如蛇蠍，你覺得我礙你眼，我走便是。」

「此次安排好了憐憐未來歸宿後，我馬上又要離開數月。幼瀾，我希望你能好好待憐憐，再怎麼說，她也是你的親生骨肉。」

歸幼瀾看著一顆樹不語，隨即轉身回房。

夜半時分。

常憐人房中倏然傳來陣陣驚呼：「爹爹，爹爹你在哪裡；好可怕，救救我。」

常程山得知消息連忙趕來，望著蜷縮成一團的常憐人，急忙安撫道：「憐憐莫怕，莫怕，爹爹在這。」

常憐人抬頭眼淚汪汪地看向來人，語無倫次地哭喊道：「爹爹，我好怕，好可怕，爹爹，嗚……有怪物。」

常程山不住安撫道：「不怕不怕，乖憐憐，爹爹在這裡，不怕，不怕。」卻見懷中常憐人抬頭愣愣盯著自己身後。

是歸幼瀾。

常程山有些驚喜：「幼瀾……」話未說完，便被歸幼瀾打斷，「動靜太大，我來看看。」

常憐人突然從常程山懷中跳下，跌跌撞撞地跑到歸幼瀾身邊，小手緊緊攥著她的衣衫，撒嬌道：「娘親，憐憐好想你，夢裡是娘親幫我趕跑了妖怪，醒來又能看到娘親，我好開心。」

歸幼瀾聞言手指微動，低頭看著臉色蒼白的常憐人，俯身將她抱起但並不回應。

常憐人緊緊靠著歸幼瀾，滿臉孺慕，頭也不回道：「爹爹，夜深了，您先回去，今晚我想和娘親在一起。」

常程山看著面前其樂融融的二人，只以為歸幼瀾是聽進去了自己先前的話，點頭應允：「幼瀾，憐憐就勞你照料了。」

「嗯嗯，爹爹再見。」常憐人滿是喜悅，歸幼瀾不應答抱著常憐人徑直走到床邊，常程山悄悄退了出去。

歸幼瀾將她放在床上，把脈後便瞬間了悟，輕聲道：「常憐人，謝謝你。」

常憐人粲然一笑，像是怕驚動人般亦輕聲道：「為娘親解憂，是憐憐的福氣，只是娘親，爹爹現在肯定不信我被魘住了，所以需要娘親再耐心多等等。」

歸幼瀾眼中似有千言萬語，說出口卻只有嘆息般的一句：「常憐人，謝謝你。」

常憐人並未多想，欣喜道：「娘親不必言謝，我很高興能幫到您。」說罷便將臉頰貼近歸幼瀾的手，和娘親這般親近讓她打心底感到滿足，情不自禁眯起眼，喃喃喚著娘親。

歸幼瀾一驚，下意識就想將手抽走，但看著常憐人滿臉依賴的模樣，心底觸動便由她握著，一邊為她蓋好被子。

看著裹在被子里，滿臉乖巧的常憐人，歸幼瀾下意識伸出手，芊芊素手既輕又慢地描繪著常憐人的眉眼，眼中帶著淡淡懷戀。

她面上神色越發柔和，朱唇輕啟，聲音婉轉動聽不再如往日般冷冰冰，「常憐人，我喜歡佛經，你可要聽？」

聞言常憐人頓時點頭如搗蒜，生怕歸幼瀾反悔連聲道：「要聽要聽，娘親喜歡的，憐憐一定也喜歡。」

歸幼瀾望著她目光柔和：「南無，喝羅怛那，哆羅夜耶，南無，阿唎耶。婆盧羯帝，爍缽羅耶……」

「娘親，這是什麼？」常憐人並未覺得枯燥，只是滿臉疑惑。

今夜的歸幼瀾似乎格外有耐心，聞言解釋道：「這是佛家靜心咒，念出它有使人心神安定之效。」

常憐人點頭似懂非懂。

歸幼瀾道：「不早了，歇息吧，我要走了。」可是起身卻發現，不知何時常憐人攥住了她的衣衫，不肯鬆開。

常憐人望著她，滿臉渴望：「娘親，明日您會來嗎？我很喜歡娘親念的佛經，憐憐想和您一起。」

歸幼瀾不點頭也不搖頭：「你先歇息，明日之事明日再說。」

次日夜，常憐人裝著做噩夢的樣子，等著歸幼瀾，可是來的人卻只有常程山和一幹侍女，她的娘親一直未來。

第三日，昨日雖未見歸幼瀾，但常憐人依舊裝著做噩夢嚇醒的模樣，熟料歸幼瀾這次卻是早早就到了。

「娘親，您來了，憐憐等你好久了。」常憐人一見到歸幼瀾，便急忙撲到她身上，又哭又笑。

「嗯，我來了。」歸幼瀾平淡應著，將常憐人勸回床。

歸幼瀾坐在床上，常憐人睜著濕潤的雙眼緊緊望著她，嬌聲嬌氣道：「娘親，今日娘親要和憐憐念什麼佛經？」

「今天和你說個故事。」歸幼瀾將常憐人的被褥掖好，常憐人興緻勃勃地望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