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1】凡心燒盡證菩提

故山，故水，故地。

山還是那座山，河還是那條河，石台也還是那座石台，甚至連小村莊裡的人也依稀可見從前模樣，只是歸來的人，心態卻與從前迥然不同。

「了……凈師傅？」少女站在水邊望著蓮台上的僧人，起初還有些不敢相信，到最後確定了身份便滿臉喜悅地望著僧人的身後，問道，「了凈師傅，歸姐姐呢？怎未同你一併回來？」

了凈坐在蓮台上，聞言憶起從前欣然而笑，回神後，眼底是揮之不去的陰霾，故作平靜道：「她呀，去了一個很遙遠的地方。」

少女聞言面露黯然：「這樣啊，我還想告訴歸姐姐，如今我已能靈活運用三十六枚金針行醫救人了。歸姐姐教給我的，我都會了，我好想親自告訴姐姐啊，可我要留在村裡保護奶奶她們。」

「施主有心了。」了凈在心頭輕嘆一聲，她則道，「了凈師傅，可否拜託您一件事，若您見到歸姐姐，告訴她我如今的進步可好？」

了凈握著佛珠答好，聲音卻藏著一絲讓人難以察覺的顫抖。

少女不多想，開心答謝：「多謝了凈師傅。」

了凈搖頭示意不必言謝，河水此時突然發生劇烈波動，將蓮台又送遠。

——

「了凈師傅有如此宏偉之志，小女子不才，便也立誓……」

「師傅，何為男？何為女？若有男想作女，女想為男，非男非女，以致陰陽失調，是否不詳？」

「是啊，畢竟……」

「我既然來了，那必定是有信心等到你。」

「我知你一定會來，於情於理都會，只是時間早晚而已，更何況我有充足時間等你下山來見我。」

「塵緣不斷，憑何成佛？」

「是嗎？我希望是一生。」

「古有詩雲『折寄遙憐人似玉』，含了你我之名，當真妙極。」

山崖旁，一襲若木蘭色袈裟的佛修抱著滿身鮮血的女子，佛珠染血染塵散落在旁。

佛修既悲傷又不解地問懷中人，「何苦如此？」

懷中紅衣白裳嬌笑，「為心所悅。」

美人一笑，令眼前山河失色，頭頂日月無光。

過折恨神色越發黯然，身邊舍利亦暗淡無光，而在旁的金丹突然飛到他眼前，光芒大作，刺眼的光令他瞬間清醒。

方才一切都皆為假象，他一直在繁羅寺，未曾回到去過的地方，可是……

他閉眼不得信，原來與她相處之時所發生的事，無論遠近大小，自己都清楚記得。

往事歷歷在目，都為真，做不得假。

此時，金丹兩側突然延伸出細如絲線的靈力，將舍利串連組合成手串後便落到入過折恨手中。

過折恨捧起手中珠串，雙眼逐漸變得空洞，眼眶有淚一顆接一顆滴落到手中金丹上，眼淚從清澈透明到隱帶血色，最後變為深紅。

淚落盡，血流幹。

他眨了眨幹澀的雙眼，將最後一滴血淚眨出眼眶，金丹靜靜吸收著血淚；片刻後，絲狀靈力潰散，舍利失去控制叮叮咚咚落了滿湖，湖面冒出一個個漣漪。

十二顆舍利，十二圈漣漪，和過寄遙留在人世的最後遺言。

一聲輕聲呼喊，「哥哥。」也是她剛學會說話時，所說的第一句話。

一句溫柔安慰，「別難過。」他才發現自家妹妹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長大了，或者說除了下山，她一直都很體貼懂事。

一句家裡長短，「我見到父親和母親了，他們心有靈犀，如膠似漆。」

一段悲慘過往，「娘親告訴我，她得知父親戰死便動了胎氣，生我難產而亡；後以半鬼之體強留人世，陪我們長大，但她撐不住了，所以便將我託付給你，希望你能頂門立戶。」

「母親她欺騙你，只是希望你心懷希望，卻沒料到讓你為此難受了數十年，她讓我代她向你道歉，希望你能原諒她。」

「哥哥，對不起，我做了錯事。小屋那日，你與憐姐姐決裂，是我告訴她你言不由衷，她才鼓起勇氣找你，以致如今。」

「哥哥，對不起。」

稚嫩的童音落在耳畔，過折恨回神，水面已經平靜，金丹穩穩躺在掌心，熠熠生輝。

情可遙寄，恨卻難折。

「遙遙，是我的錯。」他閉目將所有情緒收斂。

忽有紅色業火在他十指上燃燒，火勢蔓延至心頭，火光越發明亮，將他的臉龐呈現得格外柔和。

業火燃盡臭皮囊，佛光普照金身像。

了凈睜眼，褐色的眸變作金色，眼神是從未見過的清澈透亮。

太陽從雲層出來，光落在了凈身上給他渡上一層淡金色，和著他平靜無波的眼眸、噙著和善笑容的唇，像極了寺廟裡淡然看世人的佛像。

心有慈悲，得證菩提。

身泛金光的佛修垂眸，看著蓮台上血流成河的人，指尖彈出一縷靈火，落到她身上。

待歸憐人屍骸燒凈，佛修心念一動，用蓮台蓮花花瓣將骨灰層層包住，隨即俯身拾起，捧著骨灰走下蓮台。

踏在水面上，不沉不落，水面也未生絲毫漣漪；反倒是周身金光甫一接觸水面，水便極速後退，他往前一步，水帶著蓮花便退一步。

一步一水退，一步一蓮收。

待水退至靜深湖退無可退時，他方在岸邊停下，尋了一塊地，屈指掘出一個坑，將蓮花花瓣包裹住的骨灰輕放進坑裡；又伸手將土覆在上面，又尋了一塊石頭，將其仔細打磨成碑立在上頭。

做完這一切後，他眨了眨眼，隱去金光，跪坐到一旁，將自己石化。

他的情死了，留下一副軀殼陪著她歲歲年年。

又有何用？

空中隱約有人，如泣如訴。

——

楚翹悶哼出聲，猛地睜開雙眼，腦中一片混沌，但看著近在咫尺的上宛面容下意識覺得安心；渾身鬆懈，腳上無力站立不穩將要倒下，上宛順勢伸手握住他的手臂將他扶穩，目光看向了凈，淡淡道了句多謝。

了凈神色平靜：「施主不必言謝，不過是一場你情我願的交易。」

楚翹站穩後，神情懨懨：「師尊，弟子不解，繁羅古寺為何會變成繁羅秘境？過折恨與望嬋望妃因何而生？」

「楚施主所願不過是悟情成劍，切莫本末倒置，執意於其他事。」

楚翹感受著心頭殘存的了凈的情緒，見了凈這般，皺眉道：「了凈師傅所言有理，但端清所得並不僅是愛別離之痛，還有另一情緒，似與歸姑娘有關。」

了凈聞言面上依舊帶著淺淺笑意，彷彿這個名字並不能激起他多餘的情緒。

楚翹心頭一沉，生出一種莫名憤怒：眼前人與其說是人，倒不如說是一尊冷冰冰的石像！歸憐人為他奮不顧身，可他不僅沒讓通靈犀成功，反而聽到她的名字無動於衷。

人心是如此易變的嗎？可是他曾經的痛苦又是那麼真實深刻，自己心裡直到現在，還能清楚感受到那股火燒般的灼痛。

不管楚翹此時有什麼想法，了凈只是微微笑著，而一旁過折恨卻再度暴躁起來，狠狠斥責道：「我才是了凈，憐人所愛的了凈！你為修金身，剝除七情，如今有何顏面敢說自己是了凈。」

剝除七情？楚翹聞言一驚，悄悄看向上宛，心道：無情……劍決，師尊？不！怎能妄自揣測師尊，可是師尊……是如何將無情劍決練就大成？

上宛感受到楚翹目光越發奇怪，看向他輕聲喚了句清兒。

楚翹聞聲回神，目光悄悄從上宛身上移開，掩飾似地問道：「師尊，這世上真的有通靈犀之術嗎？」

上宛神情淡漠：「換我心為你心，始知相憶深。」

楚翹聞言沉思道：「感同身受如何容易，即使我借身於人，也不得完全體會情緒。」

金丹此時忽然泛起耀眼金光，了凈與過折恨朝著上宛異口同聲道：「敢問施主，如何可救望嬋望妃二人？」

「妖靈之體無身軀，待其母屍骸之花成熟，方可真正成人。」上宛看向不遠處的墳墓，「收七情，復六欲，再散金身可使其成熟。」

過折恨聞言看向了凈：「了凈，你可願捨棄你的佛家金身，救我與憐人之女？」

了凈聞言眉眼倏然柔和，望著墳墓坦然道：「願舍此身，全憐人所願。」

兩人鄙棄前嫌，齊齊靠近墳墓，手指描著碑上名字：「憐兒，對不起，是我懦弱，不該逃避現實，令你苦等千年。」

青山之中，湖水之畔，兩人身軀相碰，金光黑光齊亮，地上清晰可見片片紋理斑駁的金塊，金沙撒在墳上紅花根莖上，空中蓮香瀰漫。

與此同時，遙遠燈火明明滅滅的千燈塔中，有僧人道：「了凈師弟佛燈又滅了，如今是第幾世？為何就這情劫，他獨獨過不了？」

熾熱燦爛的火光在墳上出現，火勢越旺，花越嬌艷。

空中濃烈的蓮香與梅香直往人鼻口撲去，深吸一口氣，五臟六腑俱感舒暢。

有一瓣花從中飄出，飄入楚翹眉心，粉色微光閃過，楚翹情不自禁閉上雙眼，向後倒去。

隱約間他聽到一個溫柔的聲音：「聞說道友要悟情，又因緣巧合得悉我之感受，既如此我便送你我的過往，希望對你悟情成劍有益。」

上宛迅速接住楚翹，挺拔地立在樹邊，一手抱劍一手抱他；細密的長睫向上翹起，低垂的眸清晰倒映出楚翹尚且稚嫩的面容，眼中是一片遮不住的波瀾。

他心有不解，放下楚翹，將懷中劍御使至半空，又拔劍出鞘。

劍身倒映出他冷若冰霜的面容，他看著輕聲道了句如虹，倏然神遊天外，體內靈力自然而然地運轉，長劍頓時覆上一層霜。

石火無留光，還如世中人。即事已如夢，後來我誰身。

他想起下山時上筠所言，驀然清醒，眸子里的波瀾慢慢平復，翻手將冰霜化作雨霧撒向湖中。

時光在一片靜謐中悄然而過，湖中花葉時而亭亭時而搖曳，林內樹葉一片接一片飄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