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不歸殿正殿走出，踏在一條曲曲折折的長廊之上。滿院紫薇花紛繁如雪，撲面而來。雪白的花瓣輕柔地落在頭髮上、衣服上，入手便有幾分涼意。

卓無衣不禁偷眼瞥了瞥走在前面的雲琛，不得不再一次承認，神祇創世之時或許是有那麼些偏心的，譬如此刻——他自己沾了一頭一身的花瓣看起來狼狽不堪，而雲琛卻彷彿從畫里走出的人，翩然出塵，遺世獨立，平添了幾分脫俗的俊美。

又走了一會兒，卓無衣記不清自己是第幾次拂掉身上的花瓣：「師父，我們什麼時候到啊……」

「到了。」

雲琛停下腳步，卓無衣抬眼望去——紫薇花掩映之間露出一角飛檐，在廊下僅能看到上面掛著一串銅質風鈴，在微風中叮鈴作響。

兩人邁上木質台階，雲琛拉開了門。

卓無衣學著他的樣子在門口放好自己的鞋，僅穿著一雙白襪走進室內。雲琛的居所果然和他的人一樣，幹凈又簡潔。雖然正廳不似經常有人來的樣子，顯得有些冷清，但內室的席子上放了一張堆滿書籍的桌案，顯然雲琛平日就在這裡看書，所以添了幾分生活氣息。

卓無衣在席子上跪坐下來，隨手翻開一本書，看了幾眼就頭大了——他自幼父母雙亡，貧困潦倒，也不可能有錢上學，斗大字不識幾個，也根本看不懂這麼「高深」的書籍。雲琛注意到了他的動作，拿起那本書翻了翻：「怎麼？」

「看不懂。」卓無衣老老實實回答。

雲琛沉默了一下，眼底閃過一絲意味不明的情緒：「我教你。」

卓無衣一呆：「什麼？」

「我教你。」雲琛伸手從書架上抽出幾本書和字帖，「我們就從最簡單的開始。」

雲琛將書和字帖放下，彎下腰來。

「握筆。」

一支狼毫被塞進卓無衣右手，他糾結地抓住它。

「不是這樣握的。」雲琛帶著些涼意的手覆在卓無衣的手上，糾正他的姿勢，將他的手指擺到正確的位置上。他長長的黑髮垂落到卓無衣肩頭，那股幽冷的清香再次瀰漫開來。

「放鬆些。」雲琛淡淡說道，「手腕不要用力。」

卓無衣拚命將注意力集中在手下的字跡上——雲琛距離他太近了，近到他一轉頭就能碰到他俊美的側臉，餘光甚至能瞥到他長長的睫毛輕輕顫動著。他的聲音雖然低了些但卻異常動聽，宛如古琴一般，泠然悠遠。

雲琛幾乎將他半抱在懷裡，於是十五歲的少年再度臉紅了。他根本無法在這樣驚為天人的俊美面前放鬆，也根本剋制不住自己緊張的心情。儘管二人同為男子，但不代表卓無衣不會為此而感到悸動——那樣舉世無雙的容顏已然超越性別的界限，他懷疑就算是那位與雲琛相處多年的師伯，也會在這種情況下臉紅……

「無衣？」

卓無衣愣了一下，陡然之間從旖旎的綺念中回過神來：他居然無意中寫了一個「雲」字！

「師……師父……。」卓無衣不禁結結巴巴地開口，「我……我覺得這屋子裡太熱了，我……」

他一面慌亂地找著借口，一面試圖起身出去，離開這個地方。雲琛漆黑如夜的眸子注視他片刻，便直起腰來。卓無衣如蒙大赦，猛地蹦起來直接沖了出去，連鞋都忘記穿。

這人……

雲琛低下頭看了看那個歪歪扭扭的「雲」字，微微勾起唇角，眉眼彎了彎，褪去清冷凜冽之氣，顯出幾分柔和。他本就風華絕代的容顏瞬間平添幾分溫潤，於是整個世界都彷彿跟著溫和了下來。

無衣……

他輕輕嘆了口氣，將那個歪歪扭扭的字慢慢捲起，塞進袖子里。

他尋他整整八百年，想不到八百年過後，他忘記了一切事情，卻仍然和他們初見時的反應一模一樣。

有風穿過室內，翻動書頁，捲起雲琛的衣角，一如他已經泛起波瀾的心。

卓無衣的性格沒有絲毫變化，雖然在面對他的時候傻乎乎的，總是帶了幾分傻氣，不過在他人面前卻格外開朗，似乎什麼樣的挫折和境遇都無法為他填上半點陰霾。之前的他是如此，之後父母雙亡、家徒四壁、遭遇魘魔、甚至險些喪命，都沒有讓他有過哪怕一絲絲陰影。雲琛回想著他落荒而逃的模樣，唇邊溢出更多笑容來。

「他沒有變，是不是？」

雲琛淡淡微笑，目光瞥向牆角。一隻鳥啾啾兩聲竄了出來，落上他的肩頭。

正是卓無衣養著的那隻鳥——饅頭。

卓無衣狂奔出一段路才停了下來。

此刻他身處雲琛居所後面的庭院——這座庭院是與居所的外廊相連。隱約還能望見外廊檐下懸掛的雪白紗帳——那裡本來同樣擺放著用來喝茶的茶桌，應該是雲琛平日里乘涼的地方。

卓無衣揉了揉臉，感到臉上的熱度褪下去了一些，這才發現自己沒穿鞋就跑了出來。

垂頭喪氣地在一個長凳上坐下，周圍滿是盛開的紫薇花。可以看到順著腳下的石板路，這片花海也一直延伸到遠方。

卓無衣從心底鄙視了一下自己：沒錯，雖然從小到大接觸的女孩子不過是隔壁那個總想用筷子卷睫毛的姑娘，但是他也不該因為雲琛這樣近距離的接觸就落荒而逃，這種行為帶著徹頭徹尾的傻氣，何況他臉紅的對象看起來清心寡慾、自然淡定，或許根本就不知道他到底在發什麼瘋。只是卓無衣一想到自己回去識字就又要被雲琛手把手教著，他就根本沒辦法冷靜……

「啊——！」

卓無衣發泄似地喊了一聲，順便踹了踹坐著的凳子。

「你就不能安靜會兒？」

陡然響起的少女音把卓無衣嚇了一大跳，他猛地一仰，差點從石凳上翻過去。

「怎麼成了紫微的徒弟，你還這麼笨手笨腳的？」

「你不知道人嚇人會嚇死人的嗎！」卓無衣瞪著突然出現的祁桃，「還有，你走路就不能發出點聲響！？」

「首先，我不是人類，我是妖類！」祁桃沖著卓無衣伸出一根手指，「其次，這裡本來就是我的地盤，你居然還要求我走路發出聲音！？」

「你的地盤？」卓無衣哼了一聲，「你住這兒？」

「那當然！」祁桃雙手叉腰，「你忘了我是一棵桃樹化身，我原來長在這兒的！」

——這麼說來，這裡的確是祁桃的地盤。卓無衣被噎了一下，最終還是決定不和小姑娘計較，儘管這個「小姑娘」的年紀可能有他五倍大。

「怎麼，你是偷跑出來的吧？」祁桃顯然把卓無衣當成了偷跑的學生，「這樣可不行！我勸你乖乖回去，畢竟紫微這麼多年，才收了你一個親傳弟子，你可知道現在你的名字一定已經聞名四界，上到仙尊下到魔王，包括各個仙尊的弟子，一定都想親眼目睹你究竟有什麼本事。你可不能給紫微丟臉！」

被祁桃一說，卓無衣才意識到自己現在究竟是個什麼身份：他的師父是仙界十四星君之首，真正強悍的存在。如果他的徒弟不僅對仙術一無所知，甚至連大字都不識幾個……一想到雲琛或許會因此被人嘲笑和小看，他就頗有些不舒服。雲琛那樣驚艷的人物，又救了他的命，又給了他安身之所，他不能給他的師父丟臉。

「你說得是，我該回去了。」卓無衣站起身，拍拍身上的花瓣，忽然想起一件事：「小桃，我不是師父第一個親傳弟子吧。」

祁桃點點頭。

「那……上一個親傳弟子……我是說……林安懿。」卓無衣不禁舔了舔有些發幹的嘴唇，「他……是什麼樣子的？」

會不會也被雲琛這樣手把手教導過，也曾經……擁有那樣近的距離？

心中古怪的不舒服之感更加強烈，卓無衣盯住了祁桃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