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為我有多老，能知道那麼久遠的事情？」祁桃翻了個白眼，「你不如問問紫微，他才有那麼老。」

卓無衣覺得自己本應該是失落的，但卻莫名鬆了口氣，似乎自己在心底隱隱慶幸，不必聽到別人敘述林安懿究竟比他強上多少。

「我該回去了。」卓無衣跳下石凳，對祁桃說道，「改日再來看你。」

「你最好還是別來了。」祁桃小聲嘀咕著，卓無衣卻沒有聽見，早已去得遠了。

自從那次災難性的習字之後，雲琛便不再手把手地教他。卓無衣鬆口氣的同時卻又隱隱失落：似乎心裡還盼著他再接近他一樣。每當卓無衣習字的時候，雲琛就坐在一旁喝茶，也不急於繼續教他些什麼。直到兩天後卓無衣完整地臨摹下一張字帖，雲琛方才叫他放下筆。

「隨我來，無衣。」

卓無衣跟在他後面踏上那日他撞見祁桃的路。現在他已經知道，那裡通向練劍的地方。

「師父。」他在他身後說道，「我那天遇到了小桃。」

雲琛偏頭看他一眼。

「師父。」卓無衣鼓起勇氣又說道，「小桃說這裡是她的家。她曾經長在這裡。」

彷彿看透了他想說什麼，雲琛沉默半晌，淡淡道：「你猜得不錯，小桃本是你林師兄種的。」

卓無衣感到心臟收縮了一下：果然，在遍地紫薇花之中會出現一棵桃樹，是林安懿的緣故。

那麼想來，林安懿也曾和他一樣，隨著雲琛踏過這紫薇花林，去習武練劍。

走出這片花海，眼前豁然開朗。開闊的視野盡頭是無邊無際的湖水，宛如通透碧玉。雲琛拔出腰間紫微劍，劍氣交錯騰起，發出鏘然一聲龍吟！

劍光如雪，霜刃如冰。一瞬間劍影縱橫，有紛繁的流光，四散開來。

在遇到雲琛之前，卓無衣從未想過世間竟會有如此風華之人；遇到雲琛之後，卓無衣再也想不出世間還有何人會有如此風華。

劍法舞畢，雲琛還劍入鞘，靜立原地，瞬間從矯若白龍還原為那個無喜無悲、無愛無恨的紫微。卓無衣仍然沒有從那極致的美麗中回過神來——在他看來，那根本就不是殺人的劍，也不是殺人的劍法。雲琛的劍上除了海一樣的寂寞，便是無窮無盡的悲憫。悲哀世人，又似乎憐憫自己。一絲殺氣都沒有的劍，如何能殺人？

「南華劍法共一十二式，但你要知道，劍招有形，劍意無形。」雲琛淡淡道。

卓無衣若有所思：「師父，劍意來源於何處？」

「你的心。」

我的心？

卓無衣不禁摸摸自己心口：哪裡能感受得到劍意？

「你的心裡想什麼，你的劍就是什麼。」雲琛說，「若你滿心憤恨，劍就充滿憤恨；若你滿心歡喜，劍就充滿歡喜。招式不過是形式，劍意才是根本。」

「我……我還是不懂。」

「無衣。」雲琛忽然道，「你平生最恨何事？」

「平生所恨，莫不過欺瞞與背叛。」

雲琛似是微微一怔，眼底多了些卓無衣看不透的情緒。像是傷感，又像是懷念。

「既然如此，就以此為劍意。」卓無衣手中被塞進一把劍。雲琛兩指夾著劍尖，注視卓無衣道，「鏟盡天下欺瞞與背叛。」

卓無衣似懂非懂地學著雲琛的樣子，劍尖自下而上抬起，擺出一個起手式。

「手肘下沉。」雲琛的手忽地搭在他的肩上，輕輕用力，「肩不要抬起來。」

不知為何，卓無衣這次沒有對他的親密接觸心跳加速，但卻感到一股幽冷的清香從身後傳來，奇蹟般起到了安神的作用，讓他逐漸心平氣和。彷彿受了牽引一樣，他抬起手，行雲流水般用了四式劍法，就像從前學過一樣純熟自然。

不知什麼時候，雲琛已經退開到一旁，神色複雜地注視著卓無衣。他俊眉微蹙，黑曜石般的眸子里閃爍著某種奇異的光芒，似是淡淡的激動，又彷彿淡淡的期待。

他不是在看著自己，他是在透過自己，看另外一人！

卓無衣倏然意識到這一點，動作一滯，頓時呆在了原地。雲琛在透過他看誰？是想起了和林安懿一同在此練劍的時光了嗎？難道……難道……他曾經的推測又一次冒了出來——難道林安懿之死果然另有隱情？

「無衣。」雲琛淡淡道，「你的心亂了。」

卓無衣又是一呆，心神震了一下。他垂下長劍，頗有些心虛地應道：「是，師父。」

「今晚你睡在哪裡？可選好了？」

「沒……」卓無衣想起不歸殿其它陰慘慘的房間，不禁嘆氣，「師父，我實在不喜歡其它地方的風格。」

雲琛淡淡道：「你可以自行布置。」他頓了一下，「我讓小樓來幫你。」

鑒於太虛幻境只有三個人，卓無衣決定把房間選在距離雲琛不遠的地方——原因無他，他不太想穿過大半個不歸殿還見不到一個人。

於是忙了一下午，他終於和穆小樓把自己的房間收拾了出來。傍晚的時候雲琛來到卓無衣這裡，看到整個房間的布置似是微微一怔。

「這是誰的主意？」

「是無衣的。」穆小樓聳聳肩，把捲起的袖子放下來，順便洗了洗滿是灰塵的手，「我怎麼可能弄成這種風格。」

「你什麼意思？」卓無衣挑起一邊的眉毛，斜睨著穆小樓，「又是那一套『人界的風格』？」

「的確很接近人界的風格啊。」穆小樓指了指角落裡的鳥架，「饅頭大概不會喜歡這個。我從未見過師尊給它用這個……」

卓無衣毫不客氣地翻了翻白眼：「你又不是它，怎麼可能知道它喜不喜歡？所謂『仙界的風格』都太單一和無趣了。虧你還自稱喜歡人界……」

就在這時饅頭啾啾叫著飛了過來，落在鳥架上，趾高氣昂地看著穆小樓。穆小樓和雲琛都是一怔，雲琛搖了搖頭似是有些無奈，穆小樓則撇了撇嘴：「這隻拆台的鳥。」

卓無衣的房間坐北朝南，屋子裡除了卧榻和書架、案幾、桌椅等必備物品，還放了一個博古架——上面很多都是穆小樓貢獻出來的、來自人界的小玩意兒，包括陶瓷小人、泥塑木雕，珠子穿出來的「珠寶樹」，看起來十分有趣。臨窗的位置放了幾盆花，卓無衣宣布他很願意在窗前也種一些「綠色植物」，而不是清一色純白的紫薇花。穆小樓聽得直搖頭，倒是雲琛什麼表示都沒有，一副隨他去的模樣。

「所以說，這還真符合無衣的性格。」穆小樓一面嘆氣一面說，「太虛幻境幾百年沒有出現過純綠色的花草了，你是覺得太冷清了嗎？」

卓無衣道：「根本就是。」

穆小樓正想說些什麼，就被雲琛打斷了：「也好，是冷清了些。」

穆小樓驚得下巴掉在了地上，就連卓無衣都吃了一驚，但心裡又生出一股自己也不清楚的得意來：雲琛似乎對他改變了態度，不再像之前那樣避之不及，總想將他送出紫微山。現在他開始真的像一個師父一樣，對徒弟的「胡鬧」行為採取了包容態度，甚至有些縱容的意味。

「花草的種子你可以下山去買。紫微靈氣充盈，不必擔心養不活。」雲琛對卓無衣道，「只是天黑之前必須回來。當天的課業我會在晚上來檢查。」

卓無衣忍不住露出神采飛揚的笑容：「是，師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