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

酒醒時，他驚奇地發現自己變了模樣。

如同人間男子少年時的模樣。

他能跑能跳，只是駕霧時總是從半空摔下來。

他歡快地跑下山，對著河水深深凝視自己的臉。

微挑的眉眼，眼角下一顆朱紅的淚痣，暗自妖嬈。

他伸手去挽河水裡垂落的髮絲，卻重心不穩摔進河裡。

暮春的河水很冷，他才幻化的身體適應不了，僵在水裡。

要死了麼，才剛剛能動。

一隻手拉住了他，掌心溫暖。

那人扶他上岸，方才他在甲板上透氣看見一個人栽進水裡，一動不動，似乎是輕生。

少年半跪著雙手撐地，咳得厲害，抬頭就看見一張面色薄怒的臉。

兩人都愣了一下。

「你叫什麼？」那人問。

他發怔，努力回想自己前一世的名字，卻想起了龍神的臉。

沾了水珠不堪重負的睫毛弄疼了眼睛，他垂眸，突然哭了。

眼前的人有些不知所措，少年的臉很清秀，眼角下的淚痣平添一分媚意，臉色蒼白的駭人，像是馬上要暈死過去。

叫人無法不憐惜。

他抱著自己蜷縮在火堆旁，身上裹著那人的袍子，濕漉漉的長髮柔軟的垂在身側，染了灰。

火堆對面，蘇然盤腿而坐，這是長年跟隨師父修行養成的習慣。

火光映的少年愈發孱弱，他沒有親人，沒有家，沒有名字，一個人脆弱無依地躲在深山裡，指不定哪天會被野獸撕碎吃掉。

蘇然遞給他一條烤魚，他卻不接。

一心自絕嗎？

蘇然繞過火堆坐在他身邊，嘆了口氣。

「不是已經有名字了麼，乖，就吃一口，我好不容易才抓來的魚別浪費了。」

少年依然不接，齊密如繡的睫羽上跳躍著一層微薄的火光，靜默的樣子令蘇然微微失神。

他掏出隨身的小刀利落地將魚剔骨，挑著魚肉送到他唇邊。

「吃」

就一個字，已經完全沒有剛才溫和憐惜的口氣。

彷彿被蘇然的命令嚇到，他本就蒼白的小臉看起來更加可憐。

蘇然心有不忍，仍至上而下逼視著他。

他微微張口咬住魚肉，咽下一口血腥味。

刀鋒劃破了嘴巴。

清晨，陽光明媚。

昨晚蘇然讓少年去自己的小船上休息。入夜後深山裡野獸出沒，在岸上過夜太危險。

少年不願，溢血的唇緊緊抿著，他看著都覺得疼。

蘇然守夜，少年蜷縮在他身邊，單薄的身體輕輕發抖。

直到東天第一縷曙光乍現他才逐漸放鬆了警惕。多年的修行讓他對危險有一種強烈的直覺，深山裡的這個夜晚，危險的邪物在不遠處不斷徘徊，卻不敢靠近。

最令他頭疼的是，少年不見了。

昨晚入睡前裹著他的長袍蓋在自己身上，熄滅的火堆冒出裊裊薄煙，四周山林安靜的只剩幾聲鳥鳴，彷彿他不曾存在過。

「灼華！你給我出來！」他對著山林大吼，內心凄惶。

怕他又去尋死，再也救不會來。

昨晚自己的態度那麼差，害他割破了唇也不道歉，甚至數落他笨手笨腳。

本來輕生的人性子就怯懦，他救他上岸後又不哄著他，逼他吃東西時他都快嚇哭了......

蘇然想到那張小臉上浮現蒼白絕望的神情，一時心如刀絞。

他奔向河岸，落了錨的烏篷船隨著微波一飄一盪，靜的異常。他盯著湖水愣了半個時辰，又轉身折回深山。

薄暮時分，他喊啞了嗓子。

他喊了那麼多邊灼華，深怕以後再也不能呼喊這個親自取的名字。

只是，灼華聽不到。

一路跌跌撞撞，他懷著最後一分妄念回到火堆邊，依舊空無一人。

山風穿林而過，吹得人身體發冷。

再也見不到他了。

蘇然不知道自己怎樣回了船，他挑開烏蓬厚厚的皮草帳，視線猛然凝住。

靠著床柱熟睡的少年因為突如其來的動靜睜開眼睛，卻因睏倦欲睜還閉，一頭柔軟亮澤的黑髮被銀繩胡亂束起，鬢邊青絲襯得眼角下方腮邊的朱紅淚痣艷若人血。

蘇然黯然，居然出現了幻覺。

少年揉了揉發紅的眼角，看見一直站在烏蓬外的蘇然，似乎很開心，張口卻說不出話來。

戰火不久前燒到了金陵城，那之後他再也沒聽過路人的談論聲，漸漸遺忘了該怎麼交流。

他起身走近蘇然，在他面前旋轉一圈蘇然注意到灼華身上的一襲青緞竟是自己的衣裳。只是身高還不及他肩膀的少年穿著特像台上的戲子。

他伸手指向烏蓬外，蘇然回頭，看見粉白色潮濕的長衫掛在竹竿上隨夜風悠閑晃蕩。

「你去哪裡了？」蘇然猛地抓住他肩膀。

少年像做錯了事的幼童般垂下頭，指著角落裡的一個木桶。

居然是五六條尺把長的魚。

蘇然站在木桶旁邊不敢轉身，他怕灼華看見他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