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於水蘇真的擁有行醫看病的資格，小沒、宋不難以及辛夷三人在一大早來到醫院後便被要求坐在間空辦公室中大眼瞪小眼，還都穿著潔白無比的白大褂，小沒甚至給自己帶了記事板。

宋不難穿著護士裝，護士帽板正地戴著，連一腦袋捲髮都被精心用髮蠟固定不會亂飄出來。比起小沒的百無聊賴，宋不難從坐下開始就認真的在帶來的電腦上敲敲打打，神情嚴肅認真，大家也沒有過去打擾。辛夷習慣了靜坐，他翻看進門時護士長遞來的醫院行為手冊，越看越覺得有趣。

作為一家私人醫院，這裡有著分明的價格等級，雖然看病吃藥沒什麼差別，可到了需要住院的時候便有了最為明顯的階級之分。普通人來看病隨時歡迎，門診費用開藥費用都很公平，住院的時候就看掏的錢多不多。有大眾病房普通護理，也有專屬於豪氣人的特殊關心照顧。

甚至有包圓服務，願意掏錢的人甚至可以在醫院裡享受到回家般的服務。有人照顧吃喝拉撒，有人專門搭配營養餐食，有人陪玩以防無聊，還有專人在保證安全的情況下帶出去玩，所有路費門票都不用自己二次花錢。

怪不得在接觸過的任務目標中，有許多普通人的願望是存夠錢了去姜家的醫院裡看病。辛夷在腦子裡默默將那個離譜的金額數刪除，以防什麼時候自己突然發現工作幾十年的存款不夠看次病。雖然猛隼的待遇很好，他的錢也不少。

屋外很是嘈雜，窸窸窣窣的說話聲，或支吾或嚎啕的哭聲，還有不止對著哪位醫生的哀求聲，大部分都是叫人心中積鬱的內容。辛夷大多受傷後都住在猛隼自己的病房，外面也是熙熙攘攘但少有這些內容，那裡的大家不會在意生死，只在劫後餘生里樂呵呵地說自己又可以去親自彙報任務內容。

醫院的牆比寺廟教堂聽到過更多的乞求禱告。在此時，辛夷才徹底體會到了這句話的含義。

有一個婦人已經在這間辦公室門外徘徊很久，不是在打電話問藥費的著落就是問周圍人自己孩子病的情況，她每個字都是帶著哭腔，語氣卑微到塵埃里，讓人只聽聲音就能想到她此時多麼的可憐。她甚至對著門禱告，念過所有她知道的神祗的名字，希望那些虛無的力量能夠出現奇蹟伸來援手。

辛夷會幻想，如果自己擁有正常的家庭，在生病受傷到不治的時候，會不會有人這樣為他擔心。畢竟在這幾十年中，受傷後睜眼看到的永遠是白色的屋頂，聽到的基本都是醫生護士們平穩地播報自己的傷情。當然，在出院後會收到老大的問候，但終歸不是在醫院裡。

他從女人的禱告中回神，視線觸碰到停止打字的宋不難。面無表情的人在這一刻像個被設置好程式的機器，只專註於眼前的工作，明明沒有戴耳機之類的東西，卻表現得絲毫不在意周圍的嘈雜。依舊百無聊賴的小沒倒是轉換了心思，橫著手機開始打遊戲。

宋不難在做什麼？有什麼東西需要輸入這麼久？會是關於這次調查的相關信息麼？還是說他在準備其他工作？

他的注意力被轉移，從手冊到外界聲音再回到這間屋裡，只不過目的由白紙黑字變成眼前的人。他會分析自己的情感狀態，畢竟在人生四十多年的時光中，他也曾嚐試過擁有感情。那時候還年輕，覺得工作太過順利需要些刺/激來讓自己保持活力。在老大的介紹下他嚐試了一次，對方算半個同行，只是沒在猛隼中任職。

當時的姑娘跟宋不難有著相似的活潑，不同的是她過於活潑，對待很多事情的看法像是另一個世界的來客，跳脫中帶著不羈現實的想像，將所見所聞都過分分析，還要在他這裡問個所以然來。不答或者答不清楚就會產生爭論，他自知是個暴脾氣急性子，與姑娘的「討論」最後總是以冷戰而結束。

後來是姑娘先說的放棄，評價他這個人根本不懂什麼叫做感情。「只是個想要模仿正常人類的機器罷了。」她這樣對老大說到。

往後的年月里辛夷學會了藏起自己的暴脾氣，同時變得冷漠，當生理心理都覺得需要所謂「情感」來滋潤的時候，就去找同自己一樣只需要單次安慰的人。他成功的變作一個是正常人類的機器人，會在大腦中想像所有擁有了情感後的狀態，透過這個狀態再去腦補出故事，藉此讓自己冷靜處事。

在遇到宋不難後，想像的次數變多不說，連細節都變得具體。他腦補的故事中開始出現另外一個固定身影，所有情節都與之有關，或關係親密，或作為對比。甚至會將自己代入故事中「他」的角色，想要互換次身份去體驗他的生活。

他會下意識去觀察宋不難，試圖借著幾十年的工作經驗將這個人的行為模式分析出個大概來。但這段時間的相處里，每次觀察都能帶來新的發現與驚喜。

比如現在，認真工作的人看著十分符合他的年齡，不再帶有小孩子一般的鬧勁，冷靜又吸睛。

大概是看得太過認真，打字的人感覺到他的視線從而抬起頭來，用好奇的目光同他對視，用明亮的眼睛無聲問到怎麼了。辛夷收回所有思緒，輕輕搖頭沒有打破這份安靜。

得到答案的人露出笑容，眸子里波光粼粼，低頭繼續幹活。但很快，辛夷的手機震動，點開是宋不難發來的消息：無聊的話可以跟我手機聊天哦。配圖一張端著啤酒比大拇指的奶牛。

【只是在發獃。】他回覆。

【不會吧不會吧，辛夷哥你發獃時候會盯著人看！】震驚表情包緊隨其後。

【不，就是沒注意自己的視線。你快忙。】他對這種聊天產生了莫名恐懼，怕自己習慣後就無法再脫離出去。對面也應當是明顯感覺到自己的抗拒，便回覆來一個若有所思表情的兔子臉，好一會才續上一句：我在寫檢討日記，馬上就結束。

多好的生活習慣啊。辛夷思索。雖然他從不相信寫日記能夠給自己帶來什麼改變，反而覺得把過去的事與對未來的想像寫進本子中，如同一個兇手在現場留下專屬於自己的標記。只會在被發現的時候帶來沒必要的羞辱與麻煩。但尊重別人的習慣是他的習慣。

【實驗室所有的照片我都傳進群相冊了，實體的帶著不方便。咱們下午的時候應該就可以跟著水蘇學學在醫院工作都要做些什麼。聽說中午食堂有大雞腿，還有紅燒肉，辛夷哥你喜歡吃什麼菜啊？昨天看你有啃玉米。】

顯然是開始分心的宋不難在聊天界面恢復那份孩子氣，嘗嘗一段話內容繁雜。辛夷用餘光看，面對電腦的人表面上依舊是面無表情。他對著問題思考好一會，才動手回覆說自己不挑食。

【真好，不挑食最好了，以後咱們肯定常見面，到時候我做拿手菜給你吃！要是有什麼忌口一定記得告訴我啊，不然過敏難受就不好了。啊……為什麼才十點！我寫了幾千字了！居然才十點！】

【我們沒有工作，時間自然會過得慢些。別急。】不知出於什麼心理，辛夷發現自己對宋不難的語氣變得十分柔和。區別於和老大說話時的一板一眼，此時的他多少沾些哄的成分。這就是朋友吧。他這樣下了定義。

【我寫完了——】宋不難的表情包五花八門，此時又冒出個從雪中探頭歪嘴笑的貓。【外面好吵哦，一直聽到一個阿姨在說話。】

【聽清楚內容了？】辛夷開始好奇他的想法。

【無比清楚。每個標點都很清楚。是個可憐的阿姨呢。】從文字中看不出感情，辛夷卻在表情包中讀出點情緒。是一個帶有省略號的貓貓臉，神情帶著點無奈卻有冷漠摻雜。

【你是怎麼看這種事的呢？】他不死心地追問。

餘光中的宋不難有了一絲表情，他微微蹙眉很快又舒展開，噼里啪啦打字。

【是很正常的人生事罷了。這個世界不就是幾家歡喜幾家愁的，每天都會有這種事發生，奮力挽回最後極有可能會一場空。禱告算是她能安慰自己最好的方式了，雖然並沒有用。】

這是辛夷不曾想到的答案。他本以為宋不難這樣的性格會很共情，還會說出些傷春悲秋的話語來。他將腦中的疑問在對話框里刪刪改改，最後濃縮成一句「我以為你相信禱告」。

【我相信很多東西，唯獨禱告有待商榷。活著與死去是兩個相交的世界，但神在哪卻不被知道。對逝者的念想會很快傳達，可對神，就不知道了。】

聊天內容突然變得有些嚴肅，辛夷並不知道該如何繼續回覆。好在宋不難又彈來消息，說這隻是他的想法，其他人會怎樣並不能被這句話定義。【所以辛夷哥不用管啦，只是有感而發。順便，你喝不喝咖啡，我想叫外賣，有點困了。】

抬頭，正好是宋不難也抬頭看過來，苦著一張臉的人嘴角向下，合上電腦伸了個大大的懶腰。「所以，我們點個咖啡吧，再不刺/激一下我真的要睡過去了。」

沉迷遊戲的人連個眼神都沒給過來，只出聲道：「朕准了。冰美式不加糖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