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書房內，桃明崇屏退眾人闔門落鎖，在一方暗格內取出一把通體鎏金的密鑰，打開早已落塵而灰濛蒙的梨花木盒。

他輕輕拭去上面的灰塵，露出鶴羽展翅之畫，思緒流轉。

盒中只有一條紅鸞繩編織而成的硃砂鏈以及一張銹黃的紙頁，紙頁上污黑血跡斑駁，還有幾塊燒焦後殘留的洞，讓上面的一切變得模糊起來。

原先在黃頁上的是一張肖像畫。

正是當今聖上膝下第三子，三皇子姬鶴。

這應是姬鶴四歲時作的畫，還是桃明崇親手畫的。

距離那時已闊別十四年，恍然再憶，又好像只是昨日的事。

想起那會兒，桃明崇威嚴的臉上都綻了幾個笑，只不過笑容一閃而過，取而代之的是無奈的苦澀。

他翻過黃頁，在肖像畫背面，是一行歪七扭八的字，這會兒已被模糊，但依稀還是能辨認，上頭寫著「我的大將軍英雄不難受」。

東拼西湊的語句，稚嫩的筆跡，卻字字有力，一筆一畫都能看到寫者當時格外認真。

桃明崇似乎還能看到姬鶴當時小小一個糰子趴在樹蔭下慢騰騰寫字的模樣，那墨水沾染了他滿手滿臉，他卻堅持要自己寫，末了，他將這幅肖像鄭重交給桃明崇，扭扭捏捏又懇切道：「可以幫我給大將軍哥哥嗎，讓他不要哭了。」

年幼，卻懂事的讓人心疼。

他還將一串硃砂鏈塞給桃明崇：「這是我母妃留下的，她說世上只有兩個，很寶貴的，讓我不要弄丟了。我現在把一個給大將軍哥哥，我要把世上的一半送給他，希望他開心。」

這般好的孩子，桃明崇心想，往後若是有可能，他願意站在這孩子背後做助力。

畢竟聖上另外二子，他實在不安心，尤其是姬焐。

這些東西桃明崇沒收，只說讓他當面交給桃酒銷，或許會讓桃酒銷更開心。

姬鶴只聽明白了桃酒銷會開心，懵懵懂懂地應下了。

只可惜，這場見面乃是一場訣別。

三日後再見，便是漫天大火以及焚毀後燒得一幹二凈的廢墟。

本取名姬鶴，乃是聖上希望他如仙鶴般延年益壽，卻架不住鶴會飛，要飛往極樂，去找他的母妃。

大火後無人在意的殘骸瓦礫下，是一條硃砂鏈和一張寫著字的肖像畫......

所有人都在搜尋蛛絲馬跡，卻將這份幼子心意一遍遍踐踏，最終還是桃明崇將它們妥善收拾了起來，珍重地放入盒中。

畢竟，一個是世上僅有的兩條手鏈之一，一個是世上絕無僅有的字句，這兩個加起來，就是姬鶴的全部世界。

而姬鶴就要把他的全部世界通通送給他的大將軍。

只想要他的大將軍英雄能開心。

這梨花木盒本該是交給桃酒銷的，但那時郡主剛走，桃酒銷整個人渾渾噩噩，桃明崇把這番心意交給他，卻得到桃酒銷毫不留情地扔了出去。

「我不需要，誰稀罕！」

桃明崇深深嘆了口氣，重新把梨花木盒收起來。

再次見到肖像上的孩子，就能勾出萬般事，例如那孩子的眉眼淺淡肖似他母妃，例如那孩子有個習慣，寫字時喜歡左手右手換著來，思考時喜歡拿筆尖戳下巴。

不知怎麼的，桃明崇想到了方才見過的那少年，那少年眼瞳極淺，如澄澈上好的琥珀珠，和當年的芍妃有七八分相像......

要說年歲似乎也能對上......

「喻燎！」桃明崇沉聲道。

須臾，一個黑影從橫樑上躍下，跪在桃明崇身前：「屬下在！」

「去給我查！今日那小子是何來歷，一點都不能漏！」

「是！」喻燎領命，頃刻間不見蹤影。

那場大火確實燃盡了一切，但所有人都沒有看到姬鶴的屍首也是事實。大家只是認為姬鶴不過四歲，就連公公丫鬟都葬身火海無計可施，僅憑一個小糰子又如何能逃出生天，必被火舌舔舐了個幹凈。

但萬一呢......

桃明崇對這世道早已看淡，無論皇位落入現在爭鋒的那兩位誰的手裡，這天下都免不了一場浩蕩。

與其站位活得憋屈，倒不如閉上眼睛耳朵，就當自己是個酒囊飯袋，瞎了聾了。

他戎馬倥傯一生，卻因這混亂朝堂不懂爾虞我詐，丟了自己最心愛的人。

至少，也得保桃酒銷一世太平。

可若是姬鶴沒死......

桃明崇心中熄滅的火苗隱隱有了點燃之兆。

臨近夜半，正殿大門才被徐徐推開。

桃酒銷和李宣二人你一調戲我一懟地這會兒皆精神奕奕，聽到門開的聲音，像是說好了似的，齊齊回頭望去。

兩雙眼睛在投進的月色里宛如貓兒似的反著光。

一個小僕打著燈籠還沒進門，冷不丁看到兩雙發光的眼，立時被嚇得有些站不穩，他強撐著沒跌下去，抖著腿哆哆嗦嗦道：「少......少爺，王爺讓......讓您和這位公子過去......」

「什麼事？」桃酒銷問道。

小僕老老實實地如實稟報：「王爺擔心您耍賴，讓您過去接著跪。」

桃酒銷：「......」

二人隨著小僕來到桃明崇院落，這裡離正殿不遠，樣式是和王府大差不差的莊嚴肅穆，一踏入就隱隱讓人精神緊繃。

桃明崇此時正在屋中讀兵書，聽到兩人來，眼皮都沒抬一下，指示道：「跪下。」

桃酒銷無語地翻了個白眼，當即跪得筆直。

李宣正要隨他一起，卻聽桃明崇道：「你，過來。」

他從兵書上抬眼，將兵書放到一邊，指了指他對面的位置：「坐。」

李宣有些摸不著頭腦，下意識看了桃酒銷一眼。

「讓你坐下又不是讓你做別的，看他幹什麼？」桃明崇餘光已經在暗暗打量李宣，就總覺得越看越像，也不知是不是先入為主的潛意識作祟，但也因此，他沒法再對李宣說重話。

他清了清嗓子，努力顯出一派和藹：「老夫不會吃人，別擔心。」

「坐吧。」桃酒銷拍拍李宣的手背，擠了擠眼，「安心，我在這兒呢。」

李宣很想白他一眼，但礙著桃明崇還在這，忍住了。

待落座，桃明崇替他斟了杯茶，便問道：「餓了吧，愛吃什麼？老夫讓廚房去做。」

這突變的態度讓李宣有點恐慌，他擺擺手忙道：「謝王爺，不必了。」

可桃明崇裝聾裝習慣了，立時招來丫鬟，沒多會兒，桌面就擺滿了菜餚，五菜一湯還有各色糕點，鋪了滿滿一桌，色香味俱全，滿屋留香。

桃酒銷也餓了，他正要說話，卻得來桃明崇冷冰冰的一句：「跪好了，今日罰你只能看不能吃。」

「您老訓得是。」桃酒銷點點頭。

說罷，桃明崇轉頭招呼李宣：「多吃些，男兒就該魁梧有力，而不是弱柳扶風。」

「......謝王爺。」李宣頗感壓力。

他正要動筷，卻發現桌上有醉魚。

桃酒銷喜歡吃這個。

他第一時間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