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上墳
小說: 自贖 作者:暮落岛屿 字數:4755 更新時間:2022-07-04 03:01:07
郎煙的老家,位處內陸西南方,每逢夏轉秋時,雨水便會以驚人的速度暴漲,有時誇張起來,可以下整整一周都不停。
日子過的飛快,等老天停了淚水,捨得陰雨轉晴時,已是國慶節放假。
節日期間人流量大,郎煙打工的飯館的生意也比往日好了許多。
周海不放心自家媳婦兒,即使有丈母娘幫著照顧,他也要飯館醫院兩頭跑。
這麼一來,店面便時常交給郎煙和另一個女生打理。
郎煙剛開始還有些猶豫,但因為周海開出的那筆金額很是誘人,便什麼意見都沒有了,埋頭工作了好幾天,直到今日才有時間休息。
「真是辛苦你了,幫了我這麼多,唉,同學都在學習,我卻讓你幫忙,實在過意不去啊……我侄子說今天學校不補課,那你也不用來了,難得有時間,和同學約出去玩玩吧。」周海在電話里如是說。
郎煙聽今天沒活了,便索性趁著空閑趕快去上個墳,好把心結了了。不然,他可能會一直不安生。
這個縣城有兩片墳山,一新,一舊。
舊的那座山,從來沒修過水泥路,只是有些年頭了,泥地硬生生被先人踩實,才有了一片向上的走勢,造福後來的人上山掃墓。
但只要趕上下雨,一趟來回下來,鞋子和褲管就泥濘得像在臭泥漿里打滾了似的,沉甸甸的,還泛著土的腥味兒。
新墳山與舊墳山相對,隔了十幾公里。規模比這兒大許多,從山腳到山頂全是白花花的石階,一塵不染,在太陽底下都閃著光,遠遠看上去像是片雪地。
就連修的墓碑,大多數也氣派,佔地面積不僅可以追加,後輩還能找人栽幾顆樹在碑周圍,或者立個石桌加四方石凳,方便自家老祖宗在夜深人靜時分找個地兒吹牛休息。
這縣城裡,窮苦人家的老人尤其信風水,說墳地的後方要有山向,要遠,兩頭要有水系盤繞。
那新墳地要啥啥沒有,還不如就選舊墳地。
大部分人好像就信了這個理,說自己死了以後,寧願在這舊墳地扎堆,也不願意去那個新墳地。
那男人絕對也是被葬在舊墳山。
郎煙能一下子猜到。
墳山很大,還亂,時間太久了也沒人規劃管理。近期不是上墳掃墓的時候,焦黃堅硬的雜草肆意蔓延沒人修剪,野蠻生長的架勢直戳人鼻孔。
就這般亂七八糟的模樣,靠他一個人像無頭蒼蠅似的瞎轉悠肯定是找不到路的。
好在有虞凱的協助。
縣城不過彈丸之地,虞凱人脈廣,這裡從古至今發生過什麼事情他都知道個七七八八,就算不知道也能找到人問,小道消息比誰都靈。有時候郎煙甚至覺得他能堪比朝陽區大媽。
剛開始拜託虞凱幫自己調查秦池雨爸爸下葬的地點時,郎煙還有幾分猶豫,生怕虞凱問他原因,騙鬼的話在肚子里編了一套又一套,時刻準備著搪塞他。
但意外的是,虞美人居然什麼都沒問,隔了半小時就發了語音過來,位置詳細得讓郎煙覺得不可思議。
十幾年的默契告訴他,虞凱應該是知道了什麼,但是他見自己不提就不去管。
這是給予他的體面和尊重。
……
待他按照虞凱畫的地圖,兜兜轉轉繞了半天路,就快把冷汗嚇出來時,男人的墓地終於出現在眼前。
但同時,他也看到了一張熟悉的面孔。
這次,他確定了,自己絕對和他有孽緣。
男人的碑周圍很幹凈,除了燒剩下的一小坨香灰以外,什麼污穢都沒有。
秦池雨正彎腰清理著枯枝敗葉,卻突然瞅見一個人影從草叢裡竄出來,他嚇了一跳,「媽呀」叫了一大聲。
等他看清楚來者是誰後,也立刻換上了一副吃驚的神色,站直身問道。
「你怎麼在這兒?」
郎煙沒回答他,連忙將手裡的袋子往身後一藏,「你多久來的?」
「大,大概,十多分鐘前吧。」秦池雨一怔,倒是也沒注意他岔開了話題,還傻不愣登的回了他。
「哦。」
郎煙知會,又不自在的拍了拍沾在衣服上的草灰敗葉,一步一猶豫的朝他走了過去。
池雨注意到他提著的那袋紙錢,想問問他來這兒祭拜誰。但剛開口,卻腦子一恍,突然想起了上次靠在他肩上睡著的事情。
他感到幾分不好意思,故作冷靜的蹲下,把橘子和蘋果飛快擺成一個金字塔的樣子,又支起兩隻紅蠟燭。
萬萬沒想到上個墳都能碰上。
郎煙有點頭疼,腦袋飛速思索著這下該怎麼祭拜男人,想著想著就有些鬱悶,連臉上也不由得浮現出幾分不悅。
「你怎麼會今天……」他語氣不太好,剛問到一半,又頓覺自己提的這個問題似乎很沒道理,便匆匆住了嘴。
「今天學校沒有補習。」儘管他沒有問完,秦池雨還是明白了他的意思。
郎煙一愣,陡然想起周海在電話里給自己說過,今天學校不補課。
「其他天你一直在上課,就今天有時間?」他不可置信的問。
秦池雨點點頭,輕輕的「嗯」了一聲。
郎煙的嘴角頓時抽了抽。
見郎煙一直站在一邊,神色複雜。
他覺得奇怪,便抬起頭,眨著亮晶晶的眼睛道,「你來掃誰的墓啊?」
被他這麼一問,郎煙故作鎮定的快速掃了一眼四周,隨意一指旁邊的墓碑,兩步走了過去。
他深吸一口氣,在這個陌生人的墓前蹲下,打量了一番碑文,找到了這人的名字——李國建。
這李國建的碑前積了一層灰,估計也是許久沒人來打理了。
他悄悄回頭觀察秦池雨,又像模像樣的拿出紙錢,在心裡默念著,「打擾了打擾了,都是一場誤會,過會兒我就走。」
郎煙本想等池雨走之後再過去。但他手邊的紙錢都燒了兩把了,秦池雨還在那兒蹲著不動,他不由得有些急了。
這裡陰風陣陣的,而他又剛好蹲在樹木的陰影里,就算是大下午的,太陽也曬不到身上來,待久了,不免心裡有些發毛。
思來想去,他還是故作冷靜的起身,拎起剩下的紙錢,快步走回秦池雨身邊。
「你怎麼又回來了?」池雨眨巴眨巴眼問道。
「燒完了。」
秦池雨看向他手裡的袋子,「可是這裡還有啊!」
「不要你管。」
「哦……」秦池雨不再試圖和他說話,低頭又慢悠悠燒起紙錢。
「……你還要不要?」郎煙不自在的瞅瞅這又看看那,將手裡的口袋遞了出去。
「不用了。」
儘管被拒絕,郎煙也沒放棄,沒一會兒又自顧自的蹲下,扭捏道,「……我還是燒完算了。」
說罷,也不等池雨有所反應,捻開紙錢就往火堆里放。隨著這個動作的完成,他的心裡也總算是安生了一點。
肆意搖曳的火舌和隨著熱氣飄搖的灰燼相輔相舞,淺棕色的紙張逐漸萎縮為黑色的一團,嗆鼻的味道襲入他的鼻腔。
儘管男人的死並非是他直接造成,但他還是忍受不了良心的拷問,盯著面前那團烈火,在心裡一遍又一遍的念著無聲的「對不起」。
沉默在兩人周圍蔓延開,氣氛突然變得壓抑。
郎煙燒完了手裡的紙錢,像是解脫一般的悄悄呼出一口氣,問道,「你怎麼會突然想著來掃墓?」
池雨扭頭看他一眼,輕聲道,「無意間翻出他藏著的酒……我們家沒人喝,丟了又可惜,就帶過來給他了。」
聽完,郎煙餘光一睨,發現他袋子里還真剩著一瓶茅台。
郎煙默默看著他把小酒杯拿出來,倒了九分滿,雙手放在靈位前,又把酒瓶擰緊,放在了一邊。
瓶底碰到地上發出「砰」的一聲聲響時,郎煙忽然一恍神,想起了唐萌說的那句,「死了好,活該。」
他若有所思的半闔雙眼,盯著那瓶酒。
「知道嗎?這是我爸。」在他發獃的片刻,秦池雨開口了。
「我其實,一點兒都不想給他帶酒。」他緩緩道來,像在回憶,又像在講別人的故事,語氣毫無波瀾,「他……是個酒瘋子,剛開始不是,但後來突然變了,一天不喝就不舒服,喝了就發酒瘋,罵人,打人,砸東西……」
他垂下頭,神色複雜的扯了扯嘴角,鼻翼顫抖,「他去世之前還和我媽吵了一架,把我媽打了……」
說完這句話,池雨沉默了很久。
郎煙也頓時想起了第一次見面時,秦媽媽破掉的嘴角。
頭一次,郎煙沒有忽略他,也沒有敷衍他,而是安靜的蹲在他身邊,默默的聽著他說話。
他忽然覺得,池雨和自己一樣,是灰色的。
秦池雨自己都不明白為什麼要和郎煙說這些,或許是因為他話少,是個合格的聽眾;或許又是因為他保護過自己,所以對他始終有份好感;再或者,又僅僅是由於,他找不到別的同齡人聽他傾訴了。
「 ……我可能應該恨他。但……我自己都說不清,我不顧一切去送他最後一程,心裡到底是種什麼樣的心情,只感覺自己是飄著的……」
「媽媽很可憐,自從我上了高三以後,她就越來越痛苦,家裡的氣氛也越來越不對勁……我真應該恨我爸的,但是,他對我又很好,還一直覺得我是他的驕傲……只要是我想要的東西,他都會買給我……」
說到這兒,他突然一頓,哂笑一聲,「明明他這樣對我媽,我卻還為他說話……我是不是個叛徒。」
氣氛瞬間變得沉重了許多,郎煙覺得自己於情於理都或許該說些什麼場面話安慰他。但他嘴巴笨,腦子裡思考半天,能憋出來的也是些沒啥營養的廢話,搞不好一個不小心還會把氣氛弄得更糟糕。
池雨再度沉默了,雙眼無神的抱著膝蓋,不知道在想什麼。
「嘖,你,好了好了,你不是叛徒,那個……你別,別難過了。」郎煙有點見不得別人情緒低落的樣子,撓了撓頭髮,生硬道,「拿著,吃甜的能心情好。」
說著,在池雨怔愣的眼神中,他從身旁拿了只蘋果,粗暴的擦了兩下,遞了過去。
池雨看著手裡的蘋果,又看看始終不面向自己的郎煙,「你哪兒拿的?」
「就放這兒的。」
他瞪大了眼,反應過來後,連忙繼續追問,「那還讓我吃?」
萬萬沒想到,在他面前一向高冷的郎煙居然轉頭說了一句讓他大跌眼鏡的話, 「有什麼關係,誰吃都一樣。」
池雨語塞,和他大眼對小眼的看了許久,直盯得郎煙渾身不自在,蹙眉想要發作時,才像是忍不住了似的,「噗」的一聲笑了出來。
「你怎麼能一本正經地搞笑。」這句話恐怕真的戳中了他的笑點,他埋在臂彎里,笑得肩膀直抖。
郎煙不明白哪裡好笑,只是一臉無語的看著他,心想道,算了算了,至少人是開心了。
笑夠之後,池雨擦了擦眼角,捧著那隻蘋果看了會兒,又把它放了回去。
「你說。」他在袖子上蹭了蹭腦袋,問了一個問題,「死之後的世界是什麼樣啊?」
郎煙抬頭看著天,墳地上空的天幕竟也湛藍透亮得似明鏡。
「不知道,這要等死以後才知道。」
秦池雨將下巴置於膝蓋,「是嗎……我還挺不怕那天到來的。」
郎煙聽他這麼一說,扭過頭看他,面色平靜,「那是因為你對它未知。」
「是這樣嗎……或許吧。」池雨垂下眼簾,似在苦惱,又似隨口一提,「你怕死嗎?」
郎煙沉思了很久,看著身旁的香灰被風吹散,模糊應道,「……怕啊,當死亡真正來臨的時候肯定會怕,看著別人死也會怕……」
他摩挲著指甲,臉色黯黯,停頓了一會兒又像是想起了什麼似的,小聲笑道,「但,如果我真的迎來那天了……我希望自己能坦然面對,走得瀟灑體面點。葬禮不用多隆重,簡單點就行。要是條件允許,我想讓朋友在葬禮上放我喜歡的情歌,歌曲我都想好了。」
「哦?」 秦池雨見他笑了,便也跟著笑,「哪首歌?」
「就《If I die young》吧,文藝點可以翻譯為《如果我英年早逝》,我挺喜歡的。」
「如果你並非英年早逝呢?」
「這個嘛。」聞言,郎煙真心實意的笑出聲,半開玩笑道,「只要我不承認,那我永遠英年。」
……
兩人在不知不覺間打開了話匣子。
第一次,他們可以像普通朋友那般,沒有了抵觸和怯意,心無旁騖,你一句我一句的慢慢聊起天。
等他們下了山,慢慢溜達至人來人往的街道時,天色已晚,差不多可以吃晚飯了。
「肚子餓了。」池雨摸了摸肚皮,看著蔓延至遠方地平線盡頭的火燒雲,隨口問道,「你要回家吃飯嗎?」
「我自己解決。」唐萌今天搞團建,而郎煙也碰巧懶勁兒犯了。反正最近手頭又寬裕了不少,偶爾出去吃一頓,也順便犒勞犒勞自己。
「你自己做飯嗎?」池雨又問。
「今天不想做。」
「哦……」池雨又想了想,「你很會做飯嗎?」
「普通的家常菜都會做,難一點的就不會了。」
聽完,池雨不由得抿了抿嘴,感嘆了一句,「真厲害。」
「有什麼厲害的,大家都會。」
想起唐萌炒個蛋都能把蛋殼揉進去,郎煙翻了個白眼,「就個別不會。」
「嗯……」池雨很誠實的點點頭,看向一旁弱弱道,「我就是你說的個別。」
「你?」郎煙看他一眼,滿不在意的說,「你不用擔心這個,反正有你媽在。」
誰知,池雨聽罷,只是面色複雜的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郎煙覺察出幾分不對勁,隨口一問「你媽今天不在家?」
池雨見他猜中了,便僵硬的「嗯」了一聲。
「你打算怎麼辦?」
「煮麵條。」
聽到這個答案,郎煙頗為無奈的停住了腳步,嘆了口氣,大手一揮道,「跟我來吧。」
「什麼?」池雨不明所以。
「我說。」郎煙轉過身挑挑眉,唇邊微微牽動一個幅度,「我還你一頓飯。」
陽光很好,襯得他人都溫柔了許多,池雨恍惚了一下,不知道他剛才是不是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