柒拾·王將
小說: 將引 作者:阳止 字數:3665 更新時間:2021-06-29 23:55:20
「賀凌……賀王爺。」
先帝親封的異姓王,前烏車國尊貴的皇族,西國叛軍聯盟的首腦之一,楚玄這些年來的養父。重重身份,每一個都能在蘇幼的心裡滌盪起一片驚濤駭浪,盡數壓在站在他不遠前的這個並不算年長的男人的肩上。複雜之至,反而又叫人平添了幾分不真實感。
「您為何會在這裡?」蘇幼警惕著,抱著楚玄的手臂又緊了些。他現在已經幾乎感覺不到肩上的傷痛,只覺得浸泡在骨髓的一分恐懼流轉在四肢百骸。
他是有些怕賀凌的。這種怕來得莫名其妙,可正是源於莫名其妙。他看不懂這個人。
猜不透。猜不透。猜不透。這男人的行動幾乎找不到任何邏輯可言。在戰爭開始之後,只留義子和親信在前線指揮戰鬥,自己卻彷彿人間蒸發了一樣銷聲匿跡了這麼久,就像是把這牽動了天下蒼生的煉獄看得如同稚子玩鬧一樣。在此時此地突然出現,是為了找回這位西國的將軍,「驚龍」的首領嗎?
「不要這樣緊張嘛……我們彼此彼此吧。蘇公子,你又為何出現在這裡呢?」
這句話綿里藏針,倒是提醒了蘇幼,他本該是個「已死之人」。不過賀凌看到他卻沒有絲毫意外,顯然是早就料定內情了。
他沒有正面回答蘇幼的問題,只是用一種近似憐憫的眼神輕輕掃了一眼蘇幼懷裡忍痛到五感幾近紊亂卻堅持一聲不吭的楚玄,心裡略略表示了些許遺憾——痛成這樣子,果然是沒有父子相見的感人戲碼了啊。他轉頭向村民們簡簡單單地交代了幾句,人群就這樣散去了,來了幾個人拖走了幾個傷得動彈不得的傢伙,只留下寥寥幾個強壯些供他差遣。幾個人順從窩心到不可思議,不必人多吩咐,自己就自覺地站在了幾米開外的地方,留下他們三人好好說說「體己話」。更加貼切地說,是兩個人,畢竟楚玄已經幾近昏厥了。
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看起來賀凌已然成為了祝家村的精神領袖。
賀凌一步一步走近他們,似是堅信蘇幼根本不會傷害到他一樣,腳步沒有絲毫遲疑。而蘇幼也確實如他所料地放下了赤火,一副引頸就戮的樣子。
賀凌誇讚他道:「明智的選擇。」
蘇幼突然發聲,目光炯炯:「……楚玄會突然倒下,是王爺所為嗎?」
「嗯?」賀凌微微歪了歪頭,似乎是從鼻腔裡帶出了一聲拐了彎兒的疑惑。
楚玄?是誰?指小阿念的真名字嗎?第一次聽到居然是這樣的情景。
蘇幼見他如此,還以為他是在故意裝糊塗,就刻意地把話說得更清楚了些,讓他根本閃避不了這個問題。「楚玄他……之前有過相似的癥狀,應該是長年累月的毛病。我相信他不會是那種不自量力的人,定是確信今天不會發作才會選擇走這一遭。」
「哎呀呀,你是因為這個才不對我出劍的嗎?是想我救救他嗎?可真是個溫柔的好孩子吶。」賀凌失笑,伸出手親昵地摸了摸蘇幼的腦袋,揉亂了他的頭髮。這褒獎的話語說得半真半假,叫人捉摸不透。他沒有絲毫敵意,看起來簡直就像是那種最可親的長輩一樣。
可蘇幼全身緊繃的神經不敢有絲毫放鬆。雖然賀凌看似沒有刁難的意思,可說白了,蘇楚二人現在就在他手上。只要賀凌願意,不必說蘇幼和楚玄這兩條命,連魏澤這段日子殫精竭慮的籌劃都能功虧一簣。
「不過呢……小阿念這傢伙就是這種不自量力的人啊,否則也不至於淪落到這種地步。為了你,就算是刀山火海他也是願意闖一闖的——你很清楚這一點,不是嗎?」
話鋒一轉,賀凌方才還軟乎乎的眼神里瞬間摻了冰碴子一樣,帶著些許戲謔與嘲弄。
賀凌根本沒講錯……蘇幼很清楚。他不僅知道,還卑劣地利用了這份真心,給別人做了人情。要不是想要幫他 楚玄怎麼會落到現在這個凄慘的地步。
而現在,他居然什麼都無法為他做。
「蘇公子你知道嗎?我這個做養父的當的可真是太不稱職啦,居然直到現在才知道小阿念的心思!」賀凌居然在他們面前盤腿坐了下來,和和氣氣地聊起天來了,看起來倒還真是像一個關心兒子情感問題的好父親。「我最開始還以為阿念他是因為憎恨你們把他拋棄才對靖王府懷有特殊執念的……結果是完完全全猜錯了啊。」
不同於一般那種上位者的沉默矜貴,惜字如金,賀凌總是話很多,弔兒郎當的,沒有一點像是個身份尊貴的王爺。
「幾個月前,我收到了密報,我們的小將軍在戰場上失蹤了,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當時我還在想,大燕不該有比他還強的將了吧?蘇公子,你是知道這小子那時跑去哪裡了的吧?」
蘇幼一直沉默著,思緒浮浮沉沉。他低頭看著楚玄痛苦的面龐,只覺得自己的心裡也一樣絞在了一起。他腦中不斷思索著賀凌救自己義子到底有多大的可能性,賀凌的說的話也是像輕煙一樣飄進了他的耳朵里。
「……求您。」
「嗯?」賀凌早知道自己的問話不會等到回答,面前的聽眾有沒有聽進去都不一定。不過,他也不甚在意就是了。
「求您救他,賀王爺。」蘇幼在心中演練了多少種方案,最後還是選擇了最直接的一個。賀凌和他說了這麼多無用的廢話,很可能是在試探他的態度,若是蘇幼一直選擇沉默,怕是到天亮了這狐狸也不會主動把話說開了。一直這樣下去,只是白白地延長了楚玄痛苦的時間,對任何人都沒好處。
既然如此,與其繼續虛與委蛇下去,倒不如直接挑明了說——至少到目前為止,賀凌並沒有殺人的意思。
「蘇公子這話講的……好生沒有道理啊。說的賀某好像個無心之人一樣。」
蘇幼腹誹:我的確是這樣想的……
賀凌手撐著地站起身來,撣了撣衣擺上的塵土,似是無辜道:「阿念可是我的兒子,虎毒不食子嘛,我自然是要救他的。他現在雖然看起來痛苦,實際上可是性命無虞。倒是你……現在卻是該替你自己想想啰。」
賀凌沖著黑暗裡打了個手勢,幾個身穿夜行衣的死士立刻現身,恭恭敬敬地跪伏在賀凌的身後,等待他的下一步指示。
賀凌吩咐:「把我們淘氣的小將軍帶下去好生照料,莫叫村裡的那群愚民去打擾他休息。」
蘇幼老老實實地鬆開了手。他心裡清楚,就算是攔著也沒用。楚玄被個身形像熊一樣壯實的漢子像麻袋一樣扛走了。
「至於這位小公子嘛……」他話音未落,便有一人推著蘇幼落在村裡的輪椅走了過來——那時輪椅出了故障,便由祝小夭先代他收拾了起來,現在又被賀凌的人給扒出來修好了。在死士的幫助下,蘇幼又坐到了輪椅上。
賀凌用手指敲了敲輪椅,笑道:「這輪椅方才壞的厲害,連動彈一下都困難,其實就是看著毛病大罷了,好修得很——弄壞他的人,肯定是希望這點小毛病不至於讓輪椅的主人之後在修理上再費什麼心神吧。」
蘇幼沒說話,只是仰起頭來與他對視,不卑不亢。他知道賀凌已經什麼都知道了。
「現在我們來談一談吧?蘇若鶴——」賀凌居高臨下地望著他,眼角繁複的花紋在清冷的月光之下莫名有些扭曲,襯得人形同鬼魅。
「怎麼樣?你能有什麼理由來說服我……留下你這條命?」
百里星在靜謐的夜色之中奔走,懷裡抱著一個,肩上扛著一個。溫香軟玉在懷,可惜他在心裡還是直罵楚玄祖宗——路遠沒輕重,就算是這兩個姑娘都算是苗條身材,奔走了這麼久還是很累的啊……楚玄倒好,和他的公子一起和和樂樂!
「哼……再勞煩你一次吧,千面。」
千面一月君其人,神秘莫測,平生三能讓他獨立於江湖。一者易容,傳說他有無數張臉皮,無數種身份來回更換,什麼仇家都威脅不到他的性命。「千面一月君」的雅號正是由此而來。二者醫術,傳說他有起死回生的大才,不管什麼疑難雜症,只要是到了他手裡,總是能從無常手裡把人給搶回來。至於這第三者嘛,最為至關重要,江湖上是再沒什麼傳聞了,不過百里星倒是瞭若指掌。
這第三者,便是忽悠了。
別人不知道,他百里星還能不知道嗎?!這廝若是沒有這忽悠的口才和狡兔三窟的本事,憑他這個得罪人的樣子,早就叫人大卸八塊了,什麼神醫聖手都救不回來。
不知不覺,一座平平無奇的宅邸漸漸地浮現在了月色的盡頭,青磚紅瓦,雜草叢生,看著荒涼得很。一切都現出老舊的衰頹之相,可偏偏院落精緻,裝潢講究,就像是大戶人家衰落之後的府邸,讓人看著就平添了幾分凄涼的慨嘆。宅邸的大門前立著一個女子。這深更半夜的,看著甚是瘮人,說她是只地縛的冤魂估計也沒人會懷疑。突然,女人遠遠地看見百里星,揮了揮手,似乎是想招呼他到那舊宅一聚,像極是女鬼索命。
百里星背著這兩個沉重的包袱一路過來,早就累得受不了,終於在這宅邸前頭停了下來。他把兩個妹子往地上一扔,氣喘吁吁地看著那女人。女人見他停步,趕忙熱情地迎上前去招呼,拿著一隻手帕就要去擦拭百里星額頭上的汗水,千嬌百媚地問道:「這位少俠,怎地這樣腳步匆匆?趕緊進小女子的屋裡去喝杯水歇歇腳吧?」
那張塗脂抹粉的臉近在眼前,帶來一股刺鼻的香味。百里星一掌拍開她的手,一點面子也沒給那女人。帕子脫手掉在了地上,風一吹,還飄了挺遠。
女人泫然欲泣:「少俠怎麼這樣不領情……」
百里星終於受不了了,他咧咧嘴,做出了個欲嘔的表情,諷刺道:「你怎麼又換了張女人臉皮……還有這惺惺作態的樣子,這該不會是從哪家勾欄院裡頭學來的吧?」
「哈,又讓你給認出來了。」「女人」聽見他口出不遜也不生氣,「她」後退了幾步,離百里星遠了些,同時恢復了男人的嗓音道:「我可是今兒剛剛來這宅院,虧得你運氣好才見得到我——怎麼,咱們前幾日不是才剛見過,你怎麼這麼快又來了?」
「自然是有事相求。」
「早知你小子無事不登三寶殿。」
「這麼一說,倒還是把你這破落屋子比做三寶殿了。」
「你!你說誰這是破落屋子?!」千面一月君氣結。
「好了好萊塢,說正事了。」百里星歇了一陣子,已經恢復過來了。他在阿竹身邊蹲下,用手指一下一下戳著阿竹的臉,轉頭對著千面一月君笑眯眯道:「我來此地借你這破落屋子藏兩個漂亮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