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幼竟被他懾住了。

「這種胡話可不是隨便能說的，即使是你。」過了一會兒，蘇幼回過神來，竟然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摸了摸楚玄的頭，用哄孩子一般的語調說著話。

楚玄似是很受用，像貓一樣眯了眯眼，用頭頂蹭了蹭蘇幼的手。他道:「以後公子會知道的。那公子方才想說的是什麼？」

蘇幼的手僵在半空中。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他只得硬著頭皮說出來了——可他原本就想說「我想離開這裡」的啊！

「……再過幾日便是元日了。」蘇幼竭力使自己的聲音自然些，他甚至不敢去看楚玄的臉:「山下的人家想必是熱鬧的。」

「……我想下山去看看。」

「原來如此。」楚玄倒是輕鬆一笑:「公子喜鬧，只說便是了，吞吞吐吐的，我還當是…」

他話沒說完，不過接下來的內容已經是心照不宣。

「這是怪我了。我明知公子向來喜歡那種車水馬龍的繁華景兒，卻還是一味地把公子拘在這裡……無事，公子要去哪兒我都陪著。」楚玄看著他，整張臉都浮著歡快的笑意。

「抱歉了。」蘇幼在心中默默地說。他自是不相信楚玄會這樣掉以輕心，隨隨便便帶著一個至關重要的「俘虜」滿大街瞎溜達。可只要出了這山，他定能尋到機會逃離。

如若必要……稍稍用些手段也可以的……吧?

第二日，當那日頭一開始西沉，金紅金紅的光穿透密密匝匝的林子之時，楚玄帶著蘇幼離了這個住了六天的山洞。他親自為蘇幼束髮，理衣，讓這整個人精精神神的，一如當年。

蘇幼不願再這樣下去了。一天天下來，他一直告知自己不過一個稍微特殊的俘虜而已，可敵軍的將軍卻一直這樣，不僅僅是以禮相待，簡直是把自己當做了他蘇幼的侍從一樣。

這算什麼呢。

赤嵐城外赤嵐山，日落西天赤嵐來。

這是蘇幼第一次親眼見到這山中紅色的霧氣——他只覺得，與其說這是霧氣，不如說這是屍氣和鬼氣。傍晚了，層層疊疊的山林之間，生出了淡紅色的煙霧，很快地，人眼所見就不足幾尺遠，周遭都是亂石碎葉，尖枝蟲獸，一個不小心就會受傷流血。在這些淡淡的血色里，蘇幼隱隱約約地看到深色的影子在林間穿梭，就如同這山下戰場上枉死的冤魂。

「別擔心，我在。」

楚玄握著蘇幼的手，掌心有些微微發燙。他在前面開路，為他擋下所有潛在的危險。

「都是幻覺。」

蘇幼有些不大自在，怎麼說呢，他當然知道有楚玄在，肯定什麼事都不會用，可他也是個四肢健全的男子，這麼被「無微不至」地保護著，實在是……過於矯情了。

可看著楚玄幼獸一樣閃閃發光的眼睛，他一句「放開我」鯁在喉嚨里，怎麼也說不出來。

……罷了，反正很快就再無瓜葛了。

山路曲折難行，顛顛簸簸的，蘇幼踉蹌了好幾次，每次都會被楚玄「恰巧」接在懷裡。正在他懷疑這個臭小子是不是故意選些難走的路時，便看見前面的路突然變了。在火焰一樣的暮色之下，遠方隱隱約約地，已經顯出來一些豆粒一樣的屋落。

「……公子，那邊就是雲城了。」楚玄停下來，從貼身的包裹里拿出一個面具，認認真真地為蘇幼戴上了。銀色的面具意外地貼合蘇幼的面部，其上精緻繁複的花紋一看便是出自能工巧匠之手。

也不知楚玄偷偷藏了多久。

赤嵐城是軍事重鎮，戰略地位極其險要，自然而然地，無論戰時平時，都要養著一支精銳的部隊。而要養活這群吃飯的漢子，就必須有足夠的糧食供給，但赤嵐的青壯年勞動力，幾乎都是兵。雲城，就是一座專門為赤嵐儲藏供給軍糧的小城。

兩軍交戰之際，本該是全城戒嚴的。

可這至關重要的糧倉雲城的守衛卻是出乎意料的鬆懈，守城門者不過三五人，進城者只消打開隨身的包裹與車馬行李讓與守衛稍作盤查便可通行。居然連入城的憑證都不需要出示。楚蘇二人僅僅是稍作喬裝，就這麼輕而易舉地混了進來。蘇幼細細想來，一種讓人悚然的預感漸漸浮上心頭。

臨近元日，這座常年深處戰火之中的小城此刻也洋溢著短暫的歡快氣息，街道上處處張燈結綵，金色的燈火映襯著天際的深藍，明明如昔，亮如白晝。街道上車水馬龍，人來人往的，楚玄不動聲色地站在外側，替蘇幼隔開了人流。

蘇幼最是喜歡這樣的熱鬧的……年少時無數個夜晚，他就偷偷溜出靖王府，獨自一人在街道上流連，好像在這樣的溫暖里，人也不會顯得那樣孤孤單單。

但現在卻有些不一樣了。此刻，他身邊是有人的……楚玄目不轉睛地看著他被燈火映出灼灼紅光的面龐，嘴角噙著一抹淡淡的笑意。

蘇幼什麼都知道，但他受不住。

「……我們走吧。」蘇幼不知想到了些什麼，急匆匆地往下拉了拉麵具，避開楚玄詫異的目光轉過頭去。

蘇幼已經不記得上次像這樣自由地走在街道上是什麼時候了。周遭都是鮮活的氣氛，小販的叫賣，孩童的嬉戲，愛侶的溫存，一切都彷彿離戰爭那麼遠，就彷彿他前幾日才見到的殺戮都是假象，這幾日的平和，眼前的寧靜才是真的一樣。

說起小販來，他敏銳地嗅到了空氣中的一絲香甜，他尋著味兒一看，果然在街角，一個蒼顏白髮的老頭子正在買糖人。只可惜那小攤不大起眼，幾乎是無人問津。

蘇幼的眼睛立刻放出光來。

他記得兒時……咳咳，怎麼一出來就儘是在回憶呢。

「公子要是想吃，我就去買來罷。」楚玄一見他的目光停留得久了些就立刻表態。

看蘇幼似是不大好意思應允，楚玄耐心地等待著。蘇幼看這樣僵在街上實在不行，就對著他微微踮起腳尖，湊近他的耳邊輕輕道了一句:「那就拜託你了？」

這是蘇幼第一次主動靠近他。

這混血小子的熱情一下子被點燃了一樣，就教蘇幼等上片刻，直接就別著刀快步到了糖人攤前，可憐那白髮老頭子嚇了個一哆嗦。

「……缺心眼嗎。」直接就把他放在了人來人往的大街上，難道就不怕他趁機逃了嗎？

你別說，楚玄還真沒想到這點。這位叱吒風雲的百戰將軍，有時候的確是有些缺心眼兒。

那老頭看起來怎麼也得是已經過了古稀之年，什麼世面沒見過，很快就定下神來。他把琥珀色的糖漿從壺裡倒了出來，頭也不抬地問道:「這位客官是想做出個什麼樣子的?」

「嗯……」楚玄似乎真的很為這件事苦惱。畢竟他已經才原本的白皙膚色漲紅地如同煮熟的蝦子一樣顏色了。

「那就做一個……一個……」他支支吾吾的，老者聽了心煩，不耐煩地起了身，想湊近聽。

擱那兒磨磨唧唧了老半天，老人才聽明白了。

「不就做幾個字嗎……結結巴巴的，老頭子我還當是什麼秘戲圖呢。」白髮老頭吹吹鬍子，就著手開始做糖人了，旋即又小聲嘀咕道:「不過秘戲圖倒也能做就是了。」

糖人老頭開始忙活起來了，楚玄在一邊傻愣愣地站著，沉浸在自己的粉紅泡泡里，連有人近了身也沒什麼反應。

「嚯，我還以為百戰百勝的少年將軍還能稍微有點骨氣呢。結果還不是跟條狗一樣，顛顛地就又跟著跑了。買個糖人也能激動成這個沒出息的樣子。」猝不及防地，一個輕蔑的聲音在他耳畔響起。「不知我們的賀小將軍，是不是早就把正事拋到九霄雲外，還以為擄了人藏起來就真能過太平日子呢。」

楚玄下意識調整了一下臉上蕩漾的笑，回頭看向來者。

百里星的臉一半隱藏在陰影之下，抱著手臂斜斜地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