叄拾叄·換日
小說: 將引 作者:阳止 字數:2564 更新時間:2021-06-29 23:55:16
幕籬之下是一張魏澤完全陌生的面孔。這個人,無論是身量還是聲線都與蘇幼極其相似,若不是魏澤與蘇幼相伴十數載,太過於熟悉,遮著臉外人根本就察覺不到不對勁。
「你是誰?!」
那人鎮靜地看著魏澤,聲音沒有一絲被揭穿的恐慌∶「回三殿下,小人名為聽星,是公子賜的名字。小人是聽從公子安排替代他的。」
「……他人在哪裡。」
「,小人不知。小人接到的指令是,若是到了酉時三刻公子還沒有消息,就由小人假扮他回城復命。公子已經向我交代了之後的主要計劃,要假扮多久,他並未明說。」
魏澤呼吸一滯,瞪大了眼睛。他能感覺到,自己的一顆心漸漸地沉了下去。有什麼東西籠罩了他的整個心肺,他痛得說不出話來。他相信蘇幼本來可以有一千種一萬種方法來解決赤嵐城軍心不穩的問題,再不濟也可以尋個替身代他深入險境——可他偏偏就選了最危險的這一種法子,只怕是早就存了死志。
魏澤腦子很亂,他不自覺地放開了抓住對面人手腕的手。有蘇幼陪著的那麼多年的時光碎片一下子衝上他的腦門,撞得他有些頭暈目眩。蘇幼本來不需要這樣的,他向來不是會以身涉險的莽撞人……魏澤不得不面對一個問題。蘇幼,蘇若鶴,清虛子。或許真的就是在求死,單純地求死!
從什麼時候開始的?為什麼他會毫無察覺?!是在他替自己擋刀,而自己無動於衷的時候?是他替自己走過一次又一次鬼門關的時候?是他看到自己開始像魏江一樣豢養死士,習以為常地把別人的命送出去的時候?還是……在他答應假死成為清虛子,從此以後隱姓埋名,連人都見不了的時候?
漸漸地,那麼多年相伴的記憶都退散了,魏澤的腦海中只剩下了第一次見到蘇幼的模樣。小小的奶娃娃昂首挺胸地站在明朗的春光里,黑漆漆的大眼睛像墨玉一樣,一眨一眨地盯著他看,奶聲奶氣地說著「皇帝陛下讓我護著你」的話。當時的魏澤啞然失笑,只覺得這小孩著實囂張可愛得緊,心道∶這小孩,到底是誰護著誰呀?
到底是……誰護著誰呀……?
蘇幼醒來時,發現自己身在一處隱秘的山洞裡,陰暗潮濕,不遠處生起了一叢火焰。蘇幼頭下枕著某人的衣服,身上蓋著某人的袍子,可以說是在這個山洞裡能給他的最為舒適的條件了。除了後頸有些痛,蘇幼其實睡得還算不錯。
洞中陰暗,洞外卻斜斜地射進來一縷細細的陽光——這應該已經是第二天了吧。昨天到底發生了什麼?
哦。想起來了。
他遇見了賀念。
蘇幼在戰場上始終是在軍陣的最前列,毫無懼色,他身後就是如海潮一般的鴉青色,面前就是「驚龍」的赤紅色軍裝。很快,兩股色彩就撞在了一起,蘇幼甚至能感受到周圍人飛濺的肉沫血花灑在他身上。可奇怪的是,沒有人去試著傷害他。
不過很快,他就知道為什麼了。
「驚龍」的首領,不敗的神話,賀念手執赤火流丹,胯騎神駒素影,一身火焰一樣的紅袍,就這樣猝不及防地出現在蘇幼的面前。那模樣太過耀眼,蘇幼險些以為是神祗降臨。
「你……」周圍的人都殺紅了眼,沒有人注意到這裡的異常。
賀念停在他面前,舉起長刀「流丹」,蘇幼下意識地握緊手中無甚用處的桃木劍,他知道就自己這三腳貓的功夫,木頭雕出來的玩意兒,根本就不可能跟賀念抗衡,只要他動殺心——賀念舉起「流丹」,割碎自己深紅色的披風,然後把它罩在蘇幼身上,免得他一身白衣過於顯眼,然後借著這股力就把人往自己懷裡撈。賀念一隻手把蘇幼緊緊固定在懷裡,另一隻手騰出來,抽出匕首「赤火」,往蘇幼的白馬屁股上一紮,那馬一吃痛,長嘶一聲,旋即絕塵而去。一整套動作行雲流水,搞不好是在心裡演練過多少次了。
蘇幼:「……你做什麼?!」
什麼情況?!
深紅色的披風遮住了蘇幼的一身白衣,遠遠看去,根本就注意不到賀念懷裡還抱著一個人。蘇幼掙紮起來,對著他又踢又咬,甚至拿著那柄桃木劍向他胳膊上刺。
「你放開我!」蘇幼看這人身上都見了血還一點不肯放鬆,心裡多少有些發怵。有種預感在他的心裡越來越強烈,一個答案呼之欲出。
賀念一手抱著他,一手抓著韁繩驅馬向外走,依然固執道:「我不放。」
蘇幼吼道:「你瘋了?你不是西國叛軍的主帥嗎?你不管你的部下了嗎?!你現在是在做什麼……」
賀念的手臂越箍越緊,蘇幼胸口發悶,有些喘不過氣來。
「我不要了……我都不要了……」
賀念很高,比蘇幼高出將近一個頭,這麼個大塊頭,此刻卻在微微地顫抖著,說話的聲音竟然也染上了一點酸酸的鼻音,聽得蘇幼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鬼使神差地,蘇幼抬頭去看他的臉。他伸手把賀念的面罩拉開,露出一張白白凈凈,稚嫩還未褪盡的,少年人的面龐——熟悉到令人毛骨悚然。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從他的一對湛藍色的眸子里滾出來。
「我什麼都不想要了……我真的錯了……」
不。別說了,你別說了。
「我不知道會這樣的。我不能讓你再待在那種地方了!就算是你不願意也……」
「……停下來。」
「再留在他身邊你會有危險的……他根本就不在乎你,他在乎的只是名和利而已!」
「停下來!」
「我必須帶你走!我……」
「別說了!已經夠了……楚玄!!」蘇幼是真的吼了出來,可聲音卻越來越小,到最後一個字就猶如蚊蚋:「你以為我不想嗎……」周邊的喊殺聲,肉體的撕裂聲,在那個名字出口的一瞬間,都彷彿寂靜了下來。他能感受到少年將軍的身體劇烈地顫抖了一下,卻依然沒鬆開攬住他的手,也沒讓素影停過一次腳步。
蘇幼喊出一聲來,整個人居然就這樣冷靜下來了。他旋即開口淡然道:「放我回去,或是殺了我……你現在這樣算什麼?」
蘇幼早就有了預感,卻是在看清楚他的臉的那一刻終於有了答案。這算什麼?你為什麼還活著,為什麼在這裡,為什麼要這樣做……這些問題,他一個也不想問出口了。
沒用了,那雙眼睛本來就來自西國。他沒有任何立場責問他的「背叛」。
那些滾落在硝煙與塵埃里的尚且存有餘溫的些許情感,在這亂世里,終究還是太卑微了。
賀念,不,現在應該是楚玄了,還沒來得及感受那種故人重逢的欣悅,就被這句話潑了一頭冷水。他還沒來得及揚起的笑就這樣僵在臉上,看起來有些滑稽。不,不該是這樣的。他做夢都在幻想著這一天,但不該是這樣冰冷倉促。
「一別經年,一切早就不是從前那樣了。別這麼幼稚。」蘇幼沉下心來,言語中竟是存著溫柔與蠱惑:「你只有兩個選擇。放我回去……或是殺了我。」
如果他們在別的地方相認就好了。可此時此地,除了這樣,蘇幼別無選擇了。
「抱歉,我做不到。」迷茫與痛苦在楚玄的臉上僅僅出現了一秒,他就立刻做出了選擇,幹脆果斷得令人意外。他一記手刀劈暈了蘇幼,徹底不再聽他說話了。反正除了你死我活也聽不到別的。
蘇幼只覺得眼前一黑,昏迷前的最後一個念頭就剩下了——「他娘的這個小畜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