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就是這樣。」百里星跪在地上，背脊已經被汗浸透了，如果可以，他是真的一點都不想不想跟這個摸不清底線的男人交談:「草民辦事不力，沒能殺得了靖西王，那援軍及時趕到，草民不敢久留就速速離開了。」

坐在高位的妖冶男人似笑非笑地看著他，雪白的狐裘依然是斜斜地搭在肩上，手中把著一盞清茶，熱氣在冬天裡化成白霧，百里星看不清他的臉，只覺得這個人全身都散發著危險的氣息。

「辛苦了。看來這次倒是我的不是，讓百里先生的不敗傳說破碎了。賀某人深表歉意。那些談妥的銀子，賀王府是一分也不會少的。」

「不敢……！多謝王爺厚恩。那草民……就先行告退了?」

賀凌看著百里星一步一步退了出去，臉上半真半假的笑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很少見的冰冷，還有暗暗的嘲弄。

秦燕從他身後的簾子繞出來:「王爺當真信他?這小子，頂賊滑頭。」

「本王又不是傻子，自然是不信的。」賀凌呷了一口茶，品了品這甘香:「百里少俠佳名在外，射藝高強，絕絕沒有見著目標卻心甘情願無功而返的道理。這滑頭小子，八成是有了二心，跟某些暗地裡動作的小老鼠達成什麼協議了吧?你覺得呢，燕燕?」

「王爺英明。」

「呵……這小娃娃，終究還是狠不下心來——還是嫩得很哪。」

「您是指……?」

賀凌笑而不答，他站起身來，秦燕自然而然地把狐裘往上拉了拉，又熟練地扶了他一把。湊近的時候，他嗅到了賀凌身上清淺的梅花香。

「燕燕，你跟著我有十多年了吧?我記得當年是你就是個髒兮兮的小奴隸，整日里做些畜牲做的雜活兒，咽些畜牲吃的泔菜，一年也吃不了幾頓飽飯。」

「是。」秦燕依然面無表情，不動聲色地避開了賀凌戲謔的眼神。

「我把你從奴隸販子的手裡救了出來，教你跟著我，為我生，為我死。這麼多年來，你一直都這麼忠誠——像條狗一樣。」

「……」秦燕不做聲，他雖然平日里忤逆的事兒沒事幹，卻也無法否認這些話。

「我對待那小子，可謂優厚至極，恩寵至極，本該是一個曾經流浪街頭的小乞丐想也不敢想的日子了。可他始終與整個賀王府這樣疏離，從未給過王府多餘的感情，你覺得這是為什麼呢，燕燕?」

「……因為在您之前，他已經把忠誠給了某人?可他在見到魏澤時一閃而過的憎惡並不像是裝出來的啊。」

賀凌扶額:「當然不是魏澤了……無論是因為什麼，一個可以把屬下果斷拋棄的主君根本就配不上忠誠二字。一個值得別人用命來效忠的主君，必然有過人之處或是深刻的羈絆。無論哪一種，魏澤都給不了他。」

「啊……真真是令人費解。」

秦燕不再說話了，他看著眼前的這個男人，意氣風發，恣意妄為，彷彿永遠都不會老去。賀凌值得他用命去追隨。雖然他知道自己並不真正了解這個他已經追隨十四年的男人。

「傳我的令下去，以西十三國盟軍總帥的命令，遣主將賀念，率十萬軍隊攻打大燕赤嵐城，即日出發，不得有誤——」

「屬下遵令！」

嵐，山中霧也，這赤嵐城的本義，就是指那時常繚繞在城周遭的，紅色的霧氣。赤嵐城位於大燕的西邊，是曾經烏車國與大燕國界線上至關重要的一座邊境城市，以山勢迴環易守難攻的險要地勢，還有黃沙古渡，紅霧繚繞的天下奇景而為聞名遐邇。自從西國之亂，聯軍陸陸續續派來了不少軍隊，但都沒能拿下得了它。而一旦拿下，就等於打開了通向大燕東方的門戶，這是最後一道天險，從此以後，暢通無阻。過去一年幾個月里，大燕的兵士借著有利的地形還有一腔忠勇的熱血，抵抗了一波又一波潮水一樣的攻擊。然而這一次，賀念終於出戰了。戰神二字足以令人膽戰心驚。

不過，幾乎與此同時，魏澤與橫空出世的清虛道人也來了。

魏澤看著在高台上慷慨激昂地演說著的蘇幼，握緊了一雙拳頭，指甲嵌進肉里，可他卻毫無知覺一樣。挫敗，自責與愧恨，幾乎要把他這個人吞沒了。

「大燕國勢雖眼見著危如累卵，婦死節，士死國……但正因有我大燕的將士，如舊山河可保，國祚綿長！」神秘清高的世外高人站在高台之上，字字句句都是直戳著這幫血氣方剛的大兵的心窩子，原本就是熱血男兒了，漸漸地，那些因為賀念的到來而出現的畏懼心理竟是都似乎消弭了。

然而此時，一個在角落裡的負傷將士扯著嗓子高喊了一句:「不知道哪裡來的神棍喊的一些漂亮話，你們也就真這麼相信了？！我們對面的是誰?那可是是百戰百勝的常勝將軍賀念！這小兔崽子賊能打……你倒是會說，把腦袋綁在褲腰帶上去打仗的人又不是你，連面都不敢露，誰知道是不是哪裡來的細作，想把我們攛掇上戰場再一網打盡?！」

言語極盡難聽之能事，一語出，滿座嘩然。一些潛伏在光鮮外表下的東西，悄悄地浮了上來。

他們會輸，會死，而大燕早已是大廈將傾。

清虛子面對這等亂象依然不為所動，他默默地等著那匹夫宣洩完他的怒氣才有所動作。他道:「你錯了。」

「其一，賀念並非百戰百勝。其二，這些並非漂亮而無用的官話。其三……

「貧道並非是不上戰場。貧道雖手無縛雞之力，卻也心存山河，願以死志效國。在刀槍無眼的戰場上，一個無刀無劍的道人若能不死，不就能說明這天命還是歸屬我大燕的麼？」說到最後，他竟是輕輕地笑起來，彷彿是在說今日天光正好。

「你……你可當真?」方才叫囂的那個大漢沒想到會得到這樣的答覆，結結巴巴道:「這上戰場可不是開玩笑的……可沒人有那個閑心護著你……」

「嗯，當真。貧道不需要別人庇護，若我能活下來，就佐證了天命所歸，正在大燕！」說罷抬起手臂，又高聲補了一句:「眼下大軍壓境，明日開關迎敵，勝利永歸大燕！」

「大燕！大燕！大燕！……」

此時此刻，彷彿所有人都成了不知歸途的亡命之人，被這噴薄而出的濃烈情感推著向前，向前——

世人只見戰場多亡魂，從不知有誰在黑暗中默默地下定了什麼決心。

「你……好大的口氣！」

一天的誓師下來，蘇幼早已是精疲力盡。他甫一拐過街角，就見著前來「興師問罪」的魏澤。啊，果然。他早就猜著了。

「為什麼不跟我商量一下……你瘋了？！誰准你上戰場的?！你那種三腳貓的功夫在那種地方，誰護著你你都活不下來！」

「我知道。」

「你到底是想……」

「咳咳，這麼激動做什麼？」蘇幼笑著拍了拍魏澤的肩膀:「誰告訴你我要送死去了?三殿下且寬心，我可不是那種會讓自己死得這麼便宜的人哪。」

魏澤見他如此，也稍稍鎮定下來:「你已經有計劃了?」

蘇幼直視他的眼睛，堅定道:「是。我已經安排了死士。等到了明日，我就瞞天過海，在眾人面前親自上演一出「起死回生」的戲碼……這赤嵐城外山勢迴環，戰場非同一般，總是有利的。」

「可是……太危險了。」魏澤猶豫。

對，是太危險了……但你終歸是會同意的。

蘇幼苦笑:「心甘情願。」

因為，在你的心中，已經有比我們這些追隨你的人更重要的東西在了。

抱歉，三殿下。

抱歉，楚玄。

我……已經有所覺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