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燕愣住了。他知道賀念除了吃下「蝕骨纏」別無選擇，可沒想到他吃得這樣果斷。難道是他的錯覺，這個野孩子是真的鐵了心要留在賀凌身邊?用「蝕骨纏」，會不會太殘忍了些?

不，秦燕很快就否定了自己一閃而過的善心。他的王爺，賀凌不能承擔任何風險。雖然這孩子是無辜的……可必須讓他先嘗嘗這「蝕骨纏」滋味，這樣才能真的杜絕他背叛的風險。

「若是無事，我就先行告退了。」賀念向他微微一頷首，然後轉身離開。秦燕看著他的背影，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不行，絕對不能示弱……賀念轉過拐角就開始掙紮起來——絕對不能被別人看到這樣的醜態！賀念能清晰地感受到，有種細微的痛感已經開始從心臟蔓延，愈演愈烈。他被這痛感擊中，一個踉蹌摔在地上。

堅持一下，再堅持一下……只要能忍得了這種皮肉之苦，我就可以……

子時，賀念房內。

「公子！賀公子！您怎麼了公子?！」賀念的貼身侍女絳珠用力拍打著緊鎖的房門，急得都快哭出來了:「別這樣啊公子……求您把房門打開，讓奴婢進去吧！」

「……不用。你們……誰都別進來……我沒事……呃啊！」

「公子！」絳珠是個心善的好姑娘，雖然是奉了賀凌的命令來照料順帶監視賀念，對他的關心卻是真心實意的。

賀念把整整一木桶的水都澆在自己頭上，用冰冷來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蝕骨纏，據說是多年前烏車國一個被負心的丈夫拋棄的巫女，滿懷著嫉妒與憎恨，融合了西域的巫術與南疆的蠱蟲精製而成的。烏車國的巫女把這種毒藥給男人們服下，再將解藥藏好，每個月悄悄地餵給他們吃一點，到死都可以平安無事。可一旦她們發現男人有了異心，什麼都不必做，他們自然會受到百蟲噬心之痛，一日一痛，而一痛就是足足三個時辰。不要命，卻足以令人生不如死，痛哭流涕地求著巫女的原諒。後來，蝕骨纏因為過於殘忍被烏車國曾經的皇帝禁止使用了。再後來，藥方被賀凌得著，成了賀王府新的利刃。

痛——太痛了！賀念覺得自己的整顆心臟都在發燙，熱得像是要炸裂一樣！他扯過手帕放在口中死死咬住以免自己叫出聲來。他的指甲下意識地嵌進肉里，想要緩解心臟的痛苦。大約過了一個時辰左右，寒冷的冬夜，賀念的汗水卻已經浸透了棉衣。他的眼前一陣陣發黑——「蝕骨纏」的又一可怕之處，賀念已經開始出現幻覺了。

「真是……好久不見了。」

賀念躺在地上，睜著一對藍色的眼睛。他的周遭一片漆黑。時不時的，有些虛幻的影子在他身邊遊盪。儘是些熟悉的面孔啊。

「楚玄……?哈哈哈你也配得上玄這個名字嗎？那個窮酸腐儒的老頭子逗你開心一下，你還真就當真了?咱們可是一樣的，一起生一起活，這輩子也就這樣了！命里註定你就在這個狗窩裡！」

「誒，楚玄，你娘呢？你不是說你娘是個漂亮的胡人嗎？那邊的幾個等著接客的胡人歌姬裡頭，到底哪個是你娘?」

「得了吧，你看看你現在都成這副狼狽腌臢的模樣了，還做著個玄乎的夢吶?簡直笑死個人了啊哈哈哈……你骨子裡不就是個飯都吃不飽的臟乞丐嘛，還想在萬人之上?」

街頭從來不給他什麼好臉色看的阿嬤，喜歡在喝醉酒之後對他們這種窮孩子拳打腳踢泄憤的大叔，對他存著無法掩飾的憎惡的魏澤，還有那對他的喜樂甚至存在與否都毫不在意的胡人母親，交疊著影子，每個人都拿著匕首，想要在動彈不得的楚玄身上劃上幾刀。全身的痛楚疊著，楚玄分不清眼前到底是真實的索命鬼魂，還是蝕骨纏的作用。

又來了。這種楚玄早就習以為常的嘲諷，究竟是在什麼時候變得如此難以忍受呢？他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如此迫切地想要真正超脫凡俗，萬人之上呢？

啊。他想起來了。

是因為有了想要的東西啊。

楚玄在一片黑暗中掙扎著起了身，恍惚間，他聽到了身後彷彿有什麼人走過來的腳步聲。輕輕的，輕輕的，衣袂翩飛——他不必回頭，就知道會是誰。

「帶給我最深最深痛苦的人，果然是你……」楚玄突然笑了:「蘇公子。」

他本來該是笑不出來的，因為眼前的「蘇幼」與之前的人一樣，把匕首送進了楚玄的胸口，他已經痛的連話都說不出來了。可是好生奇怪，他一見到蘇幼的臉，哪怕是明知道這是自己的幻想，卻還是想笑給他看。

「你不過是個胡人的雜種罷了，讓你進了靖王府，有口飯吃，就已經是恩賜了。現在倒好，還在痴心妄想些什麼?」蘇幼精緻得像是瓷娃娃的面龐就近在眼前，吐出來的話語卻與之前的人一樣刻薄:「——哄哄你而已，不會真的以為你有資格追隨我吧?」

「公子……」楚玄知道，這是蝕骨纏。毒藥讓人產生幻覺，挖出他心底最恐懼的東西，再一層層揭開他的傷疤——所以，蝕骨纏才會被前代烏車的君王列為禁藥啊。

「公子，這藥也沒有大家傳的那麼可怕啊。」楚玄伸出手臂，輕輕地籠住了「蘇幼」。如果秦燕在場，一定會後悔沒當場弄死他——沒有哪個孩子會這樣耐痛，這樣痴狂，對著自己腦海里的幻影也能這樣……這根本就不是個普通的小孩。「至少在這夢裡，我還能見到你……」

人是假的，傷是假的，只有痛是真的。

可他已經不在乎了。

豆大的汗珠順著楚玄的臉頰滑下來，他死死地咬住下唇竭力保持清醒，用力到滲出了血珠。「公子……我真沒用……本來都不敢當面對您講這些的。」

「公子，你等等我……等我強到在任何人面前都能保護你了，我就回去見你……」

「別人說什麼都沒有用……我說過要跟著你的，一輩子……只有你讓我死我才停下……」

「哪怕是假的，見見你也好。」

他小心翼翼地擁抱著空氣，神色至痴至誠。

漸漸地，楚玄失去了意識，昏死在冰冷的石板地上，身上的衣物早就在他痛到失去理性時撕爛了。他已經不知道自己沉在幻覺里的時候都做過些什麼了。

絳珠擔心楚玄得緊，等不及那些手腳慢吞吞的兵士，就自己動手取來刀，一下一下砍爛了楚玄的房門。她是烏車的女兒，從小生活在黃沙大漠里，上能騎馬射殺徒手掐毒蛇，下能抓鷹燒菜烹調煮俱全。砍翻一扇門是再容易不過了。

「賀公子，您沒事……」絳珠甫一進來，就被這屋裡的滿地狼藉嚇了一跳。楚玄把屋裡能砸的基本上都摔了個七七八八，屋裡都快沒有下腳的地方了。然而更可怕的，是楚玄的身上，一條條，一道道的血痕。有瓷片割破的，桌櫃撞的，但更多的是自己抓出來的。全身上下已經鮮有完好的皮膚了。

絳珠的眼淚一下子就掉了出來。她是能猜出來秦燕做了什麼的，女人的母性讓她感到痛苦——一個孩子怎麼能被這樣對待?！

絳珠小心翼翼地把楚玄抱到床上，又找來溫熱的濕毛巾給他擦拭，忙活了大半天才看見他終於睡得安穩起來。

絳珠鬆了一口氣。突然，她注意到楚玄剛剛躺著的地面上似乎有什麼痕跡。她湊近一瞧，那似乎是用瓷片或是其他什麼堅硬的東西劃出來的一個字，歪歪扭扭的，像是反反覆復被刻了好多次。

「這是一個……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