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深了。整個白玉京漸漸被泛起的金閃閃的燦爛覆蓋，變得貴氣而綺麗。

可那一日，天空是一種暗沉沉的灰色，一向金碧輝煌的養心殿此刻也籠罩在一層灰濛蒙的死氣里。魏景行躺在龍榻上，他遣散了所有，身邊只留下一人。

陸青娘跪在地上，雙手握著魏景行的手，輕輕地吻著。突然，眼淚就掉了下來。她身著一襲火焰般耀眼奪目的嫁衣，一如當年。

「青娘。」魏景行開口呼喚她的名字——他病得太重了，連這幾個字在唇舌間都彷彿有千鈞重。陸青娘不著急，就靜下來，耐心等待著魏景行繼續說下去。

「……這輩子，是朕負了你。」

「陛下……」陸青娘硬生生地忍住眼淚。

魏景行抬眼看向陸青娘被時間撫過的面孔，神思恍惚。他已經集中不了注意力了。

多年前，魏景行還是大燕的太子。在先帝的安排下，他們就那樣平平淡淡地相遇了。當年，魏景行少年多情，早早就有了衷心戀慕之人，那是個從吳儂軟語的江南姑蘇來的溫婉女子。他對於這個父皇欽點的太子妃自然就是一千一萬個不耐煩。

可陸青娘不在乎。她是名滿大燕的才女，倒不是說她琴棋書畫，刺繡女工有多麼出彩，而是她那政治才華實在無出其右。她雖是商門之女，出身低微，卻在及笄之年女扮男裝參加科舉，一舉拔得頭籌，轟動整個京城。先帝愛才，便有意將她留於身邊做個品貌俱佳的兒媳婦。

關於太子妃的人選，先帝是有考量的。陸青娘出身低微，家族少男丁，這就少了外戚專權的禍患。與此同時，她品行極佳，才德出眾，是掌管後宮的不二人選。最重要的是，他能看懂陸青娘眼中對魏景行的戀慕之情——用情來綁住一個女人總是沒錯的。

陸青娘很愛魏景行。第一次見面時，那意氣風發鮮衣怒馬的少年，整個人都浴光而來。太耀眼了，她一輩子都沒見過這麼好看的人。可她的光，對她說的第一句話就是:「我早有心悅之人。」

陸青娘春心初動不錯，可她比一般女子多出來的，是絕對的執著與一身傲骨。她從不低頭從不服輸。她回道:「我知。可陛下讓我做的，是將來與你並肩的皇後，而不是你紅羅帳里的佳人。」

那年紅衣青娘，何等猖狂。

後來，先帝駕崩，稱燕景帝。魏景行即位，封陸青娘為皇後，一直相敬如賓，國人稱作神仙眷侶。可陸青娘知道，魏景行的心從來都沒給過她，他的心一直屬於那個溫婉可人的梅妃，他的白月光。

她知道，可她不在乎。如她當年所言，她是來做皇後的，不是來做他的心悅之人的。

再後來，梅妃死了。那個一直溫言軟語的江南女子，在為魏景行誕下龍子時難產而死。那唯一留下的孩子就是二皇子，秦王魏江。心中唯一的摯愛離世，可想而知，魏景行有多麼悲痛欲絕。可他不能倒下。有段時間，他日日夜夜縱酒發泄，她就日日夜夜替他處理政務。陸青娘又氣又急，不是嫉妒，只是難過。她的光，怎麼就能為了一個女人暗淡成這般模樣呢？

所幸，魏景行沒有頹廢太久。他很快就振作起來，把所有精力投入到開疆拓土中去，他御駕親征，把朝中的政事盡數交於陸青娘處理。夫妻二人內外合力，讓大燕王朝迎來了新的盛世風華。一時之間，民間佳話不斷。可陸青娘知道，他只是不願回到這個沒有了梅妃的白玉京罷了。

那麼多年了，她什麼都明白。可就是不明白自己。到底是為什麼，為什麼她就心甘情願把一輩子都給了一個心裡裝著別的女人的男人呢？明明她可以光華萬丈，可以把酒桑麻，為什麼偏偏就選了這註定的一生孤獨呢？

她聰明一世，也就這個問題百思不得其解。

愛一個人，太卑微了。

現在，這個束縛了她一生的男人就要死了。她可以自由了……嗎？

「青娘……那麼多年了，朕總是讓你一個人。朕總是把一個皇帝本該承擔的責任推給你……你有沒有恨過朕?」

我當然恨你。我恨死你了魏景行。

「現在想來……朕這一生當真是糊塗。朕這一生，最離不開的人應當是青娘你啊。朕……該是心悅青娘的。」

不，你不是心悅我。你離不開我只是因為你需要利用我。

「青娘……是朕害了渝兒。朕早該知道渝兒是無辜的，他明明是你的孩子啊。」

不，害了他的不是你，是你心中從來都沒有消失過的，魏江母妃的殘影。

「青娘，這天下……就交給你了。」

「哈哈……」陸青娘自嘲道:「你看看你，到頭來還是要靠我。怎麼這麼多年來，你就一點長進都沒有呢？」

當年，每一次魏景行出征前都會對她說一句「拜託你了」。每一次，她都是這樣回答的。這時，魏景行就會笑起來，眼睛亮亮的，牙齒白白的，整個人就像是閃著光——陸青娘最喜歡看他這樣笑。

……可這一次，再也沒有人回答她了。

再也沒有人這樣對她笑了。

天啟二十一年九月廿一日，大燕王朝皇帝魏景行駕崩，史稱燕明帝。

當魏江帶著他自己的親兵闖進皇帝的寢殿時，陸青娘跪在地上正對著一卷空白聖旨發獃，她身後就是魏景行尚溫的遺體。

「……母後。」魏江大步流星踏了進來。一對軍容嚴整的軍士站在他身後，形成一道屏障。魏江舉起長劍，沉聲道:「該選擇新君了。」

陸青娘抬起頭來，看向魏江。可她的目光空遠，根本就沒有落在魏江身上。良久，她才悠悠地開口，那聲音根本就不像是活人的音調。

「我沒能爭得過你母妃，我的孩子也沒能爭得過你。陛下的心，始終都是偏著的。」她很清楚，魏景行不是昏庸之輩，他自始至終都明白，是誰在搞鬼，是誰要害他。可他竟然因為那個死去多年的女人，連自己的安危都不顧了嗎……

她突然累了。她笑起來，依稀可見當年紅衣青娘的樣子。她說:「我從來就爭不過，現在依然不想爭。這天下，給你吧。」

「只要保他一條命就好。」

陸青娘說罷，把脖頸向魏江的刀刃上撞去。霎時間，血濺長殿。魏江沒來得及躲閃，亦或是不想躲閃，他看著陸青娘死在自己的刀下。赤紅的鮮血染上赤紅的嫁衣，竟是如此驚心動魄。

一雙璧人，身死玉宮。

當魏江即位的消息傳遍白玉京的大小角落時，魏澤正被魏江的親兵攔在城門之外。

「靖王殿下！秦王殿下已經登基坐殿，成了新皇了啊！」魏澤手下的兵將飛速來報，神情慌張。

出人意料的是，魏澤並沒有什麼太大的反應。他聽到後，僅僅是悄悄地撤回了新安城。

儘管魏江手中有著染血的傳位詔書，可這皇位終究來得名不正言不順。先皇與先後的相繼離世，死於非命，就成了插在大燕國民心口的一根刺。只要稍加煽動，這逆反的火焰就能輕而易舉地燒起來。

先皇魏景行駕崩當日黃昏，新安城的貧民區里走來一個不染纖塵的人物。他身著白衣，頭戴幕籬，卻無人敢嘲弄——雖然幕籬是女子的裝扮，在他身上卻毫無女氣，生生添出幾分仙風來。

一個髒兮兮的小孩子突然跑出來，用黑乎乎的小手抓住那謫仙人的袍袖，奶聲奶氣地叫了一句:「神仙哥哥！我好餓……可不可以給我一點飯吃啊?一點點就好了……」

他的手抓過的地方就留下一個黑黑的指印，那一群圍坐著的乞丐見此情形一哄而上，把那謫仙人團團圍住，叫鬧著，要米要錢。倉廩實而知禮節，這些在底層摸爬滾打的人們又哪裡曉得這人姓甚名誰？

出人意料的是，這人並沒有表露出任何不耐煩來。他俯下身子，用白皙的手輕輕握住小孩的臟爪子，變戲法似的放上一錠銀。周圍的人眼睛立刻就亮了起來。那人回頭，身後跟著的小童會意，捧上米錢分發給眾人。乞丐們一哄而上，搶到了就作鳥獸散。只有寥寥幾人留下來跪著喊那白衣人幾聲「活菩薩」。

最初拿了那錠銀子的小孩子倒是一直沒動，他就獃獃地站在白衣人身邊，看著一群人瘋搶。他睜著一對大眼睛問道:「神仙哥哥，你是什麼人啊?你為什麼要給我們這麼多?」

白衣人低下頭，微微一笑:「我為崑崙清虛道人，山河將傾，前來救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