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人清虛子站在巷口，指點著隨身童子為新安城裡窮苦的老百姓分發銀兩與米糧，這一發就是九天。漸漸的，「濟世道子」的名號也響亮起來——在那種可憐人的生命里，給予這些幫助的已經可以被稱為是聖人了。

此刻，這白衣翩遷的清虛子向著魏澤所居的客棧款款走去。新安城的老老小小對於這位近來聲名鵲起的道人早有耳聞，街道兩邊人頭攢動，就為了一睹道人的真容。

那年青的道人不為所動，就那樣鎮定從容著邁步向前，靖西王魏澤似乎早有預料，早早地在門前等候。道人見了魏澤，微微頷首，一攬袍袖，眾目睽睽之下行君臣之禮——這本是新帝登基的大忌，若是再上綱上線些，幾乎與謀反無異。

「清虛道人，拜會天命所歸之人。」

有些好事之徒見此形狀，一部分跑來看熱鬧，一部分跑去知會官府。清虛子這一拜，就像是揭開了魏江的最後一塊遮羞布，無情地展示了他即位方式的殘暴。

「官府出行——逆反之人在何處?！」一隊兵士踏著雜亂的步子來了，他們這種底層的官員不會理睬也無法理睬最上位者是誰，只要活命就好了。

這時，出人意料的是，百姓們的反應出奇的一致——守護清虛子。或許是知曉法不責眾的道理吧，他們又添了些勇氣。

「你們這些官員！從來都不知道為我們做些什麼！現在好不容易出現了個濟世的善人你們還要如此！」

「魏澤殿下……魏澤殿下也是！怎麼說他也是皇親國戚，拜一下怎麼了？！」

「就是！因為這等小事就下獄，我大燕自開國以來就沒有這樣的道理！」

憤憤的民聲漸漸淹沒了官兵的刀槍，他們有些無措了。大燕行言論自由的傳統從未被打破，這些百姓都是無罪之身。

這時，清虛子已經被魏澤扶起，他款款起身，向著眾人轉過頭來，舉手投足透出一股超然脫俗的氣質。他開口，聲音輕輕的，吐出來的話卻讓人毛骨悚然。

「大燕的江山要亂了。」

一語驚四座，人群中響起一陣嘩然。

清虛子不管不顧，繼續用他那清亮又略略帶點女氣的聲音說道:「熒惑既明，狼煙西起，大燕主錯，天命攸歸。狼煙鐵蹄已近，諸位且拭目以待。」

一個尚且奶聲奶氣的小孩子問道——這種時刻，也就小孩子可以口無遮攔了:「那哥哥，這天下都要亂了，你來做什麼呀?」

清虛子的幕籬被風吹動，露出半張臉來。他微微勾一勾唇角，屈下身湊近了發問的孩童，笑道:「擇善主，挽狂瀾，救世途，四海清平。」

「呵！你這小子，也忒不知天高地厚，好大的口氣！」開口的竟是宋毅，這老頭時至今日已過了古稀之年，卻依然精神矍鑠。他將手中一條桃木手杖舞得虎虎生風，最後重重地往地上一砸，入土三分，依稀見得當年一夫當關萬軍敵的將軍之勇。

宋毅厲聲喝道:「小子，誰與你的包天膽，敢在這裡妖言惑眾！」本來以他的年齡和資歷，是斷斷不該在這裡出頭露面的，可作為魏澤的老師，他覺得自己必須站出來。雖然九年前，在一線天山道中，由於魏澤的不作為他失去了楚玄這個好苗子，他也因此與魏澤疏遠了好一陣子，可終究他還是他的老師，他的家臣。是在魏澤受到威脅時必須站出來的人。

在宋毅看來，在來路不明的清虛子很可能對魏澤不利。這時正值帝王更替的關鍵時刻，在此時拋頭露面並不是件好事。若是那魏江一怒，好不顧念這手足的情誼，堅持要以謀反罪懲處魏澤，那可如何是好?！就憑著自家主子這樣軟綿綿的性子，怎能應對得了魏江的禁衛軍?總而言之——還是讓這清虛子離得越遠越好！

只可惜，宋毅滿心都是大局與魏澤的安危，卻沒能注意到魏澤眼中一閃而過的陰鷙。

「在下所言非虛，想必不日便見分曉。」清虛子不急不躁地回話，好像根本沒看見宋毅的憤怒。他甚至輕輕地笑出了聲。

魏澤不露聲色地將他擋在身後，以靖西王爺，聖上皇弟的身份下令，遣散了聚起來的官兵。

「大燕王朝歷來崇尚自由，從沒有因幾句無關痛癢的話就將人逮捕下獄的先例。這位道長想必也是憂國憂民的義士，人心赤誠，並無罪過。列位，退下。」

王爺都發了話，這些人不好不給這個面子。人群見無熱鬧看，也就漸漸散去了。

深夜，清虛子進了魏澤的房間。他摘下幕籬，露出一張清秀的少年面龐，一對漆黑似墨的眸子泡著半真半假的柔情。

蘇幼。

「阿幼，既然如此，你我可就再無回頭路了。」

蘇幼面無表情，只是沉沉地盯著魏澤。

殿下，你錯了。再無回頭路的人只有我罷了。

利用他的死亡，打破世人對於魏江的美好幻想，再利用他扮演「神仙」，讓迷信的人們深信魏澤才是天命所歸。這九年裡，魏澤不負教導，終於從那個軟弱的慫包蛻變成了現在這個心機深沉的靖王爺。

真好，無論從哪個方面。可不知為什麼，蘇幼就是感到一絲冰冷。

但他什麼都沒說，直到最後，也只是笑道:「我會追隨三殿下。」

魏澤滿意地點點頭，半晌，似是無心道:「我記得，明日就是十月朝百鬼夜遊節吧?我記得，你當年是最愛去的，要不要去玩?都戴著面具，不會有人認出來你的。」

蘇幼聽到「玩」字時，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可驟然間又消了下去。他突然想起來，九年前他是曾去過的，與那個消失了的少年一起。那少年用瘦弱的身軀護著他，他聞到血的氣味。思及此處，那些被時間掩蓋的痛又涌了出來。

「謝殿下。」蘇幼把自己的情緒隱藏得很好——那麼多年，他一直都是這樣做的，只有一個人曾經在短暫的時間裡包容過他的任性。

魏澤見他應允，心中也是欣慰——他們兩個誰都知道，蘇幼今後，便是很難再有玩樂的機會了……他那樣愛玩的一個人。

蘇幼重新戴上幕籬走了出去。他整個人都浴在緋色的夕陽光里，襯著一身白衣，煞是好看。可不知為何，魏澤突然就有了一種距離感。

他鬼使神差地問了一句:「阿幼……你會背叛我嗎？」

這是他第一次這樣問他。他死死地盯著蘇幼，似乎有什麼東西，在開口的一瞬間就再也回不去了。

蘇幼倒是沒什麼表現，淡淡道:「永遠不會。」

蘇幼這樣的人，連自己為什麼而活都不知道。沒有主君，就連自己該做什麼都不明白。生來就是棋子，沒有執棋人，就只能是一顆無用的棋子，怎麼會背叛你。

突然之間，蘇幼就很累了。他掩好自己的面目，快步踏了出去，一次也沒有回頭。

不知為何，眼淚就洶湧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