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雁山麓，湘妃竹林，有尊冢。

魏澤把一壺清酒潑灑在冢前，他身後的侍衛替他撐著一把傘，遮了綿綿秋雨。

賀凌依舊是一副弔兒郎當的樣子，肩頭上斜披著一件大衣，眼睛裡閃著精明的光。他在魏澤身後幾步處站定。

賀凌突然開了口，明明是感傷心寒的話，讓他說出來，就偏偏提了幾分譏諷的意味:「三殿下，小王爺，你可還好?」

「無勞掛心。」魏澤一板一眼答道。

賀凌嗤嗤地笑起來，譏諷道:「相交十數載，三殿下倒是一番冷靜淡漠的樣子，怎麼我那個便宜兒子剛剛認識那蘇家郎，就這般激動呢？」

昨天夜裡，賀念表現得著實過於反常了些。他一直默默地站在人群之後，在畫月說出蘇幼的死訊之後，他突然就發了瘋，拔出刀來就開始到處砍，七八個侍衛，又加上一個郎中用了些麻藥才把人制服。

「三殿下當真是冷血，陪伴自己十多年的至交就這麼受自己累而枉死，到最後連一個有排場的葬禮都得不了……殿下竟是一句都不願多說嗎。蘇公子真真可憐。」

魏澤不答，繞過賀凌打算離開。可賀凌並沒打算就這樣放過他。

「可別是三殿下早就知道，那蘇家小子有什麼起死回生的妙法……才這般冷淡吧?」

「賀無塵！」魏澤終於被激怒了:「死者為重，口下留德！」

「哈哈哈哈……」賀凌毫不在意魏澤的憤怒，他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似是隨意道:「我只是隨口一說，殿下激動什麼?這般離奇的事有誰會當真呢?」

魏澤不說話，只是怒目而視。

「薄命長辭知己別……問人生，到此凄涼否?賀凌先行一步，三殿下，保重咯。」賀凌意味深長地撇下一句，轉身離去。只留下魏澤一人在湘妃竹林。

賀凌是個讓人猜不透的男人。國破家亡他可以一笑而過，榮耀加身他可以棄若敝履，這世間好像就沒有什麼值得他在意的東西，與此同時，他又似乎把這人間世看得洞若觀火，無所不知。

……這個人不能留。

「你們先退下，我想一個人待會兒。」

魏澤遣散了所有侍從，執傘隻身前往落雁山腰的一間茅屋。當此敏感時段，他本不該做出如此冒險之舉的，可無奈此人真的是不能為外人所見。

「久等了……」他推開茅屋的門，走了進去。

「蘇幼。」

「死去」的蘇幼翹著腿坐在潮濕的榻上，一隻手抓著一個啃過的蘋果，另一隻手百無聊賴地翻著一冊話本，看上去健康得很，毫無昨日在眾人面前虛弱的樣子。

蘇幼見他來了，三口兩口把蘋果嚼碎吞進肚裡，隨手把果核一丟:「怎麼樣?有人起疑心嗎？」

魏澤猶豫著點點頭，道:「有倒是有……他似乎已經開始試探我了。」

「做掉。」蘇幼擺擺手，很是豪氣:「無論是哪個不長眼的……」

「賀凌賀無塵。」

蘇幼一下子卡了殼，剩下的話鯁在嗓子里說不出口了。噎了半天，吐出一句:「……他娘的。」

那賀凌喜怒無常又身居高位，誰知道他能幹出些什麼來！蘇幼腦殼疼了半天，最後還是決定硬著頭皮做下去。開弓沒有回頭箭，他既然撒了這一個謊，就註定要用餘生無數個謊言來圓。

……為了魏澤的大業，這一切都是必須的。在離開白玉京的這麼多年裡，雖然魏澤已經重兵在身，幕僚無數，可終究無法隨意動用，因為一有不慎就可能落得個「謀反」的罪名，萬劫不復。而與此同時，魏江在白玉京里卻是近水樓台先得月，在朝野之間都得到了極高的聲望，僅僅剩下魏澤一人能與他競爭。

若不把魏江的形象抹上污點，讓三人成虎的輿論化作利刃，他們恐怕很難在白玉京立足下來。所以，蘇幼選擇「去死」。

以他在文壇的聲望，身份的敏感，他的死足以在白玉京掀起一陣波瀾。為了認定的君主，即使是永生活在黑暗之中也無所謂。

真的嗎？真的毫無悔意，甘心如此嗎？其實蘇幼根本就沒有捫心自問的勇氣啊。

他蘇幼看似逍遙，卻根本就不知道該為了些什麼而活啊。

三日後，賀凌帶著賀念先入了白玉京。臨別的那一天，魏澤沒有送行。後來聽客棧里一些碎嘴子的小廝說，那個賀念公子真的是重情重義，與蘇公子剛剛結識不久便能如此——十幾歲的少年，足足在房裡關了三日，天天都用著蒙汗藥才能使他消停下來。

萍水相逢的一個過客，為什麼會這麼在意蘇幼的死?魏澤想到了一個匪夷所思的答案，但很快就壓了下去。那答案太過於奇妙了。

白玉京秦王府。

魏江這幾日實在很煩躁。

在蘇幼的示意下，魏澤暗地裡派了些人在白玉京散布流言，添油加醋地把魏江意欲毒殺魏澤，結果意外害死了蘇幼的事在整個皇城傳了個遍。一時間，魏江那曾經根深蒂固的仁德形象出現了裂痕。

魏江原本計劃得好好的。他多年前安排在魏渝身邊的人以魏渝的名義刺殺皇帝，讓大皇子成了第一個犧牲品。與此同時，他採用威逼利誘各種手段拉攏人心，讓一半以上的文武大臣成了他的附庸。他用了那麼多年去經營著白玉京的一切，就為了登上那九五至尊的高位，現在告訴他，因為一個血統低微的小雜種，他這麼多年的努力全部都要付諸東流?！開什麼玩笑！！

魏江竭力使自己冷靜下來——蘇幼的死不知是真是假，但那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百姓認為這是真是假。三日前，從新安城那裡就開始傳來這種駭人的謠言，字字句句都刺著魏江。雖然他是真的想殺魏澤，但此刻竟然是有些微妙的委屈……

「二殿下，翰林院學士赫連珏求見。」

魏江一聽，他的眼神就像是被點亮了一樣，立刻整理好袍袖，在銅鏡前晃晃身形，定定心神，一路小跑著去見赫連珏。

秦王府大門外，赫連珏一身青衫，直直地立著。他的頭髮有些凌亂，呼吸略略急促，似乎是一路風塵僕僕跑過來的。

「我要見秦王殿下。」赫連珏目光灼灼，堅定地看著秦王府的老管家。

「這……殿下他有事尚未處理。」王老頭面露難色。他眼見著這位怕是來興師問罪的，這幾天城裡的風言風語他也有所耳聞，他深知這一切並沒有冤枉魏江。所以，即使是王爺的恩師，他也不敢輕易放進去啊。

正當兩人僵持不下，府門打開了。魏江衣裝得體，神情自若，從門後緩緩走出，道:「我不是交代過，先生來府不必通報麼？」

王老頭退下幾步，心中腹誹:這倒霉孩子在赫連先生面前又裝什麼大尾巴狼，明明這幾日就焦急得白髮都生了出來，現在看起來倒是很從容嘛。

赫連珏見了魏江，一時又說不出話來。他本就是那種與世無爭的安然性子，向來是不擅長喝責別人的。這一次，他是真的急了。

「華亭……你告訴我，這幾日里那些亂七八糟的話，是真是假?」糾結了半天，赫連珏還是決定開門見山地問出來。

自從魏江束髮以後起了字，他就纏著赫連珏叫自己的字而不是尊稱。

魏江臉色一僵，把赫連珏讓進屋裡說話。

在會客的書房裡，魏江動作嫻熟地泡著茶。這凍頂烏龍是從琉球遠道進口而來，極其珍貴，在這間房裡，也只有赫連珏嘗過滋味。

透過氤氳的茶氣，魏江悄悄地注視著赫連珏的臉，希望能看到他的一點信任與往日的溫柔。

可赫連珏始終蹙著眉頭，若有所思。

「先生前來，就是為了此事麼？」魏江首先打破了屋裡令人窒息的寧靜:「先生寧願相信那些風言風語，也不信我?」

赫連珏似是有些尷尬，畢竟他也不想懷疑自己一手帶大的弟子。他輕聲說:「其實也不算是……我相信你的。」

赫連珏躲閃著眼神，他說謊了——若他真的信任他，是絕對不會來秦王府的。他隱約覺得，魏江魏華亭，有什麼瞞著他。

「只是這眾口鑠金，積毀銷骨，華亭你是不是……」

他這句話沒說完，就再不忍心說出口了。因為，魏江突然就跪了下來，把頭埋在他的膝上。

「……華亭你這是做什麼！你是皇子……你這樣不是折煞我嗎！」赫連一驚，連忙就要扶他起來。

「先生……弟子無辜。」魏江借勢不露聲色地摟住赫連珏的腰，委屈道:「可若是先生不信我，弟子就是有罪的了。」

赫連珏向來心軟。他面對魏江紅著的眼睛，什麼狠話都說不出來了。

「我信你！我信你的……」赫連珏無奈，只能由著魏江緊緊抱著自己，無力地解釋著。

「那先生今日可否留在府中?待弟子設宴款待先生。」

赫連珏豬油蒙了心，只是連連答應。過了好一會兒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自己好像是中套了——這小子早就想把自己留下來了吧?！

看見赫連珏被自己哄的暈頭轉向，魏江便起了身，為他斟茶設宴。

赫連珏看著這體貼入微的少年，心中暗暗責怪自己。這孩子可是自己看著長大的，而那些中傷的謠言也極可能是無稽之談，是非之徒的閑言碎語。因為這樣空穴來風的幾句話就傷了弟子的心，他真是太糊塗了。

是啊，真是太糊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