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京，秦王府。

「……情況就是這樣。」秦王府的老管家王老頭戰戰兢兢地立著，他在秦王府當了多年的差，對這個喜怒無常的小秦王了解得很。他得知死士行動失敗的消息後大驚失色，不敢有絲毫怠慢，連忙向魏江簡明扼要地敘說了這件事。

此時此刻，魏江專心致志地正在謄抄一篇經書，紙張潔白，筆走龍蛇，瀟灑肆意，沒有一點點暈染的墨跡。——這是赫連珏布置給他的作業。聽了管家的話，他並沒有做出什麼太大的反應。

他把抄好的經文放在一邊晾幹，然後才慢悠悠地開了尊口∶「也就是說，我那個親愛的皇弟還活的好好的，而我精心挑選派去的死士都死光了?」

「呵……你覺得我會相信嗎？」魏江發出一聲嗤笑，手中百無聊賴地玩著一縷頭髮∶「連一具屍體都找不到的廢物，你們覺得自己還有什麼值得我去相信的?」

管家汗如雨下，他心知，魏江已經動了殺意。

「不！不是的……」他戰戰兢兢地開始解釋，生怕錯了一個字∶「我們也不是完全一無所獲！我們的人在一線天找到了一封別人留下來的密信！」

「呈上來。」

魏江接過信，大致瀏覽了一遍，神色一變，又竭力恢復常態道∶「裡面的內容你可曾看過?」

「小人不敢。」

「……這種內容的信，若是落在隨便什麼人手中，遭殃的就不止一兩個人了。」魏江玩味道∶「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管家忙說∶「小人明白！小人這就去處理！」

魏江盯著管家看了一會兒，好似是在思考管家的可信度，看得他嚇出一身冷汗。良久，魏江遣他退下做事去了。

管家撿回一條命來。

魏江靠著椅背，閉目養神起來。雖然沒有署名，但這封信是有人特意留給他的。這等絕密的內容絕不可能被用來開玩笑，一著不慎就是誅九族的大罪。那就說明，有人在一線天山道混戰之後處理了兩邊的屍體，留下密信，並一直守在那裡等著魏江的人找來，確認信被收到以後才悄悄離開。

此人對於魏氏的事了解的未免也太多了些。無論他是朝堂上的大臣還是在野的志士，總歸是一個不可小覷的存在。

總而言之，暫時與其合作是最好的選擇。更何況，那人竟敢拿那件事來威脅他……

魏江睜開眼，眼中凍著凝固的殺氣。

他最討厭被威脅。

遙遠的西北大漠，經歷一路舟車勞頓，魏澤一行人終於趕到了涼州。

蘇幼在得知楚玄的死訊之後，把自己關在屋裡不吃不喝了一整天。次日清晨，他起了個大早，和往常一樣看似無憂無慮地向所有人打招呼——若不是那雙紅腫的眼睛暴露了他曾經哭過的事實，恐怕所有人都不會知道發生過什麼。

可終究，他再未提過楚玄隻言片語。

魏澤看著蘇幼這樣，閃過一絲後悔。可也僅僅是一絲而已。畢竟人生如棋，落子無悔。

「三殿下，前方可是到了安定郡?」蘇幼從馬車的簾子里探出一隻腦袋來，對著前面騎馬的魏澤問道。

魏澤答∶「是了，再有半個時辰就到了陰槃。」

涼州安定，大燕疆域的至西至北之地，幾年前當今皇帝魏景行御駕親徵得來的國土——所向披靡，西域稱臣。那之後，大燕的文化就漸漸滲入了這個未經開化的北蠻之地，又加之得天獨厚的商路天橋，涼州疆土早已變化了模樣。此地繁華富庶，除此之外，由於特殊的軍事位置，涼州同樣擁有重兵坐鎮。

簡而言之，這是一個擁兵自重的絕妙之地。

魏澤一行人到了涼州安定郡，得到了當地駐守將領的熱情招待。這群鐵血大兵長期待在西北大漠，全身的骨血都被浸染了陽光與黃沙的氣息。他們不懂朝堂的那一套烏七八糟的勾心鬥角，就只想著為家為國守著一方天地。

當天夜裡，涼州駐邊將軍周寧按著軍營的習慣開了一場盛大的篝火晚會。來自白玉京的這一行人被西北這純樸的民風與熱情的習俗很快地感染了，漸漸地投入到這烈火一樣的酒水與鮮嫩肥美的烤肉中去。

蘇幼始終帶著淺淡卻真心的微笑，接下一杯又一杯勸酒。在這寒冷的西北大漠之中，惟有人心暖。

「三殿下，蘇公子，我們這兒可是個好地方！」漸漸地，很多人都喝得有些上了頭，將軍周寧也是如此。他舉著酒壺，醉醺醺地說道∶「我們涼州可能是不比你們京城繁華，玩的花樣多，但也是經過了一條商路，各個民族混雜，平日里生活可是有趣得很哩！」

蘇幼飲下幾杯果酒，面不改色，微笑著與當地人話家常。他原本就氣質溫和，妙語如珠，深受婦孺喜愛。一群大姑娘小娃娃爭著給他送著各種各樣的小物什，連帶著魏澤也收了不少。

蘇幼是個天生的酒罈子。雖說這是特製給孩子的果酒，但像他這樣連灌這麼多杯一點反應也沒有的真是不多見。要不是魏澤看他有心醉倒攔下了他，恐怕他還能灌下更多。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蘇幼看不少人都暈乎乎的，醉得差不多了，開始試探性地問道∶「周將軍，這裡以前是哪位大人負責的啊?」

「嗝……這涼州可是個好地方啊，有機會我再帶蘇公子你去各處轉一轉……」周寧醉得東倒西歪，一連打了好些個酒嗝，老老實實地回答∶「這裡好多年前是烏車國的地盤，後來這國家讓我們給滅了……嗝……陛下仁慈，找了烏車國原本的皇子繼續統治這個地方。不過嘛，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啦，這也不過是給他們個台階下罷了。」

周寧突然笑起來，透著一種滲進骨子裡的惡意——將士們對敵軍的惡意∶「不過那小子還算是識相，得了個掛名的異姓王，這麼多年也沒作什麼妖。整日里安安穩穩地遊山玩水四處跑，還取了個漢名呢。好像是叫個……賀凌?」

蘇幼覺得這名字似乎是有些耳熟，可一時也想不起來，就先放在一邊了。

「蘇公子不必理睬那些亂七八糟的了，你看，胡人的舞娘馬上就上場了！待公子再長大些，就更懂得欣賞這種聲色之樂啦！」

幾個金髮碧眼的舞姬聞言，扭動著雪白的身軀就向這邊走來，身上纏繞的紅色隨風輕輕飄動，一顰一笑姿態萬千，風姿綽約。

……這傢伙是真的醉了。要是他清醒著，哪裡還敢這樣對來自白玉京的尊貴遠客這樣失態?蘇幼有些尷尬，畢竟還是臉皮薄的孩子，有些放不開。所幸旁邊一個清醒了點的校尉過來打圓場，遣了幾個侍女帶蘇幼下去休息了。

蘇幼回了驛館，心亂如麻。

可能涼州的局勢比他想像的更加複雜，但他們已經別無選擇了。

比起公事，更加讓他苦惱的是方才看到的眼睛。胡人的藍色瞳仁，碧海雲天皆在其中。他是曾見過這麼美的眼睛的，那雙眼，全是自己，滿滿的，都是深情。

——那是楚玄的眼睛。

這輩子，都不會再有第二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