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如注，帶來北方凜冬的寒氣，籠罩了整個白玉京。豪雨在亭台樓閣，瓦片雕甍上都濺起一層薄薄的白霧，朦朦朧朧的，在雨幕里，一切都看不太真切。

從那一天起，帝京一直在下雨。

從那一天起，蘇幼再也沒出過靖王府的大門。

蘇幼對朝廷的事絲毫不感興趣，他絕對信任魏澤不會做出這等下作之事來，這就夠了。至於別的，都不是他能管得了的。

蘇幼走到楚玄房外，伸手接過侍女端著的藥碗，示意她退下，自己推開了房門。

「這一刀，放在別人身上當場就得昏厥，再晚些就丟了命了。真不知道這孩子是怎麼撐這麼久的……」蘇幼回想起郎中的話，至今心有餘悸。

說實話，他蠻喜歡這個他親手撿回來的小孩的。雖然年紀尚小，但天賦異稟，人也純樸可愛——他有心栽培，想必日後也能是保衛靖王府忠心耿耿的一把利刃。

可他沒想到，僅僅認識一個多月，楚玄就能為他拚命一戰。這孩子未免太傻了些，怎地這般不惜命?他倒是有些不忍心了。

此時的楚玄正陷在夢魘里。

那天夜裡，他第一次殺人。當時的情況過於緊急，他滿心滿眼都是蘇幼。直到風波平定之後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

沒有人能在殺人之後毫不動容。

兩條鮮活的生命就這樣輕易地結束在自己手裡。手起刀落，赤色的血噴涌而出，濺了他一身。濃烈的血腥味熏得他快要吐出來了。

處理過傷口之後，楚玄一直處在半夢半醒的混沌狀態。他彷彿聽看到有影影幢幢的東西在身邊迴環盤旋，帶著對異類本能的排斥。

「聽說了嗎……就這個小孩……一口氣連殺了好幾個人呢……」

「真的嗎？這不是前些日子蘇公子撿回來的孩子嗎?我看他挺老實的啊……」

「哈……瘋狗一樣……老實都是裝出來的……」

「一有機會就把本性露出來了吧！」

「咦……真可怕……」

「蘇公子怎麼帶回來這樣的……」

「……怪物！」

楚玄不知是真是幻，只覺得周身浮在一片虛茫的黑海中，連一絲光都抓不到。那些清醒時曾聽到的閑言碎語如同一把把細小的尖刀刺著他，雖不致命，卻猶如凌遲，細細密密的鈍痛。一個流浪街頭的乞兒，曾終日討些殘羹剩菜過活，與雞零狗碎之徒為伴，即使再有天賦，又怎能如此隨心所欲，輕而易舉地奪人性命?彷彿天生情少作怪。

人們總是懷有一種微妙的群感，殺過人的人在一個和風細雨的環境里始終散發著一種難以接近的血腥味，使凡人畏之避之。要想遮去這血味，只能用更多的血。

說實話，他並不很在意旁人的看法，他只在乎一個人的想法。

蘇幼，蘇幼是怎麼想他的?

楚玄本能地迴避這個問題——明明可以為了他效死殺敵，獻出一切，卻沒有勇氣承受來自他的一個「不」。就好像一個人在泥濘里掙扎久了，對於那麼多傷痛都能習以為常，可恰恰就是曾經照亮過他的那一束光最能帶來傷害。

他的大腦昏昏沉沉，只感到越來越煩躁，一切現世的聲音在耳邊都成了譏笑嘲弄。

蘇幼小心翼翼地端著煎好的藥進了楚玄房裡，見人還在睡，只當他是累極了，打算喚他起來用藥。但湊近一看就發覺了不對勁。楚玄面色蒼白，渾身虛汗，眉頭緊鎖，口中還不斷低聲說著些什麼。

糟了，難道是傷病引起的盜汗?蘇幼有些擔心，放下藥碗伸手就去試他的額頭是否發熱。在觸碰到的一瞬間楚玄就睜開了眼睛。

被那雙淺藍色的眸子一觸碰，蘇幼覺得自己好像被什麼點燃了。

楚玄眼神不甚清明，伸手就扣住蘇幼的手腕，把人往懷裡帶。蘇幼一時毫無防備，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就被推翻倒在榻上——楚玄一隻手依舊緊緊抓住他的手腕，另一隻手放在他脆弱的脖頸上，小心地虛握著，沒敢有絲毫用力。極其矛盾的動作。即使頭腦不清明，他好像也知道眼前的人一點都不能傷到。

楚玄整個人逆著光，看不清面容。

沒有人會在脖頸被別人握在手裡依然安之若素。蘇幼試探著叫他∶「……楚玄?」

沒有回應。楚玄俯下身來，把頭放在蘇幼的頸間，用鼻子嗅來嗅去，好像是在確認他的氣味。

……狗嗎？

蘇幼感覺癢癢，又覺得這樣的動作實在是過於奇怪，就伸出空餘的那隻手去推他，可越推越感到身上的那具身體向下壓的力量越大。楚玄口鼻中噴出的熱氣打在蘇幼耳邊，引起一陣酥麻的戰慄。

「楚玄?你想做什麼？」蘇幼開始掙紮起來，想了想還是壓低了聲音∶「我們起來再說話……」

他驟然止音。幾滴溫熱的液體滴上他的頸子，他說不出話了。

「求你……」楚玄微微顫抖的聲音在他耳側響起，就像是害怕被主人丟下的小狗崽。

「……救救我吧。」

蘇幼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能感受到此刻身上人的脆弱。他伸出手輕輕地擁住楚玄，柔聲細語地安慰他∶「別害怕……我救你。」

「你別嫌棄我……別丟下我。」

「我不會。我陪著你。」

「我不是怪物……我只是想……」

「嗯。我知道你不是。」

「求你讓我跟著你吧……別趕我走。」

「我不趕你，你想跟多久跟多久……」

蘇幼一下一下拍著楚玄的背，不厭其煩地回著他一個又一個滲著哭腔的呢喃。現在楚玄沉在夢魘里，神志不清，當務之急是讓他安心下來。

聲音越來越小，到最後房間重歸寂靜。聽著那人的呼吸漸漸平穩下來，約莫是又睡著了，蘇幼才輕輕動作，拿開楚玄的手，把他擺成一個舒服的姿勢讓他好好睡。想了想，還是重新握住了他的手，多多少少想給這孩子一點溫暖。

他百無聊賴地打量起楚玄來。雖然還是小小的，但比一個月前瘦骨嶙峋的模樣已經好太多，身高也竄了不少。寒衣百鬼之夜，這個比他還矮的孩子就是用這樣的軀殼去直面五個敵人的嗎?那樣的一刀，放在別的小孩身上早就活不了了……他就不怕死嗎？楚玄濃密的睫毛動了動，打下一片陰影，遮住了他眼底的烏青。看來是幾日里從未睡過好覺吧。

「睡吧，傻小子……我在這陪著你。」

下次，別再為不值得的事拚命了。

蘇幼不是個值得追隨的人。他自認生為人臣而非主，有術而無道。說白了，他早就決定為報靖王知遇之恩獻出一切，怎能將一顆無主之心交於他人盡忠?

可對著這個為他受傷的傻孩子，他終究是不忍心，給了他一個承諾。

一個註定不會有結局的承諾。

朦朦朧朧中，楚玄似是感受到了有人許諾伴他保他，身心都安定下來，終於安穩地睡過去了。

「不管怎樣，謝謝你啊。」

謝謝你，沉浮世里許我一寸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