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秋陽
小說: 將引 作者:阳止 字數:3661 更新時間:2021-06-29 23:55:13
白玉京的秋天向來是冷得快些。
八月十五的這一天黃昏,紅艷艷的晚霞如潑墨一樣鋪滿了整個天空,把人間的萬家籬瓦都鍍上了一層精巧的金箔。開鋪子的,倒茶水的,做官的,為民的,都籠在這令人心生歡喜的秋霞里,匆匆地向家裡趕,守著一爐煙火,等著一輪人間月。
蘇幼在漸起的寒風裡瑟縮了一下,然後加快了腳步,漸漸地跑了起來。在滿天的秋陽里,一個小小的人被染成了金紅色,彷彿披著火焰奔跑。他越跑越快,即使根本就沒有任何地方可以去,但好像只要跑起來了,就可以把那一戶戶人家相聚的歡聲笑語,瓦牆後升起的炊煙和蒸騰的食物的香氣遠遠地甩在後面,別人家的喜悅一輩子也別想追上他。
這是他第十個獨自一人度過的中秋。憑心而論,這可真是怪不得別人。
在白玉京,蘇幼蘇小公子可算得上是個人盡皆知的人物。三歲賦詩,七歲面聖,一首《詠白玉京》使得天子龍顏大悅,竟是一時興起,忘了條條框框的繁文縟節,賜了個白玉公子的虛號,就收了這個螟蛉義子。雖然是不合規矩,但由於並未賜予任何實權,並沒有什麼機會造成奪嫡的風險,滿朝文武也差不多習慣了這個皇帝想一出是一出的性子,也就由著皇上陛下胡鬧了。經此一事,白玉公子蘇幼的名字也在一夜之間傳遍了大街小巷。三年過去,小公子也不負眾望,沒有出現任何步仲永後塵的意思,照樣才華橫溢出口成章,在深牆大院帝子身側,毫無顧忌地釋放著自己的光芒,與大燕的三皇子魏澤也親近得像是親兄弟。
事實上,和眾人猜測的不一樣,蘇幼並沒有什麼高貴的出身,他得到成名的契機純粹是個巧合。蘇幼是三皇子奶娘的遺孤,天生本該是個下人。可三皇子心善,可憐和自己同食一奶的小蘇幼孤苦無依,就收在身邊做了個侍讀,同進同出。恰巧一日九五至尊心血來潮,想來自己的三兒子屋裡瞧瞧學習成果,剛巧平素就聽聞蘇幼聰明伶俐,就給了小蘇幼嶄露頭角的機會,一詩成名。
中秋佳節,帝王家也是和尋常百姓家一般,擺了一桌盛大的家宴,皇子妃嬪同聚一堂,好不熱鬧。而蘇幼卻對於這種明裡暗裡都透著勾心鬥角氣息的歡樂假象格外反感,仗著自己年紀尚小有得皇恩,狗膽包天,年年都回絕皇帝的邀請,寧願自己一個人上大街上溜達去。而皇帝估計也是真喜歡這個聰明伶俐的孩子,也就由他去了。
呵,什麼家宴,這表面胡鬧的老皇帝擺明了給他下套兒呢,要真去了怕是就沒幾天可活了。
再真摯的關切,只要沾上了「皇權」二字,就再也別想是幹凈的了。家宴,就應該是一家血親團圓的場合,若是他一個「義子」不識相地往那兒一杵,就是擺明了認可自己這個事實上並不存在的「皇子」身份,那就再也不是皇帝一個人的瞎胡鬧了。皇族的問題本就敏感,若是扯上了關係,將來萬一奪嫡戰火一起,這種事再被扒出來隨便做做文章,告一個「以卑奴之身意欲染指神器」之嫌,這怕是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蘇幼看得明白,反正自己本就無意於他們魏姓天下的所歸,幹脆完完全全地和這一切都劃清關係。
帝王之心,福禍難測。
蘇幼拐過一個又一個小巷,向著西邊街市方向走去。既然是中秋,再怎麼說都是要吃月餅的。說起來這蘇小公子好似天生賤命一條,那山珍海味怎麼都合不了胃口,連光祿寺珍饈署的飯菜都覺著食之無味,偏偏就喜歡閑來無事換套下人的衣服,直往西市裡一些貧苦百姓的雜食鋪子里鑽。更過分的是,這小兔崽子不知天高地厚,還常常帶些烏七八糟的東西給皇子殿下,一次兩個小娃娃一起鬧了肚子,氣得管事嬤嬤禁了他一個月的足。
「果然還是個下人的孩子,真真是不分貴賤!不識好歹!」
蘇幼不止一次聽到嬤嬤這樣說,這針尖一樣刺撓的話語他聽來卻沒什麼反應。他理解嬤嬤,畢竟她的兒子並沒有得到這樣的皇恩殊榮,酸一點也是正常。反正皇寵加身,她除了嚼舌根子外也不能對他怎麼樣。
可魏澤並不這樣想。他在聽到這樣的話語之後什麼也沒說,只是沉沉地乜了她一眼。久經人事的管事嬤嬤竟是被一個孩子眼神里結著的冰霜硬生生激了個寒戰。
從那以後,蘇幼再也沒有見過那個管事嬤嬤了。
魏澤就是這樣,看著不聲不響,在三個皇子中像是最為靦腆柔弱的一個,但你就是不能招惹他和他身邊的親信,一句閑話都不行,不然,過幾天護城河裡撈出來的浮屍弄不好就是你了。
酉時了。梁大叔正在把最後一批半涼的餅子收進去,等著帶著一天賺到的銅子再享一享帝京小人物老婆孩子熱炕頭的天倫之樂。這時,穿著白色麻布皇子府侍從裝束的蘇小公子氣喘吁吁地趕到了。
得,還有最後一樁生意。
「蘇小公子,今年也是一個人來呀?我老梁蒸的餅子,只要是吃了一次就再也不想別家啦!」老梁大叔向來性格豪爽,聲如洪鐘,炸雷一樣的聲音一起,十里八鄉都聽得見。
「嗯,梁叔的餅的確是食色俱佳,飄香十里無出其右,可數上品。」蘇幼從善如流地答道。像這種令人臊得慌的溢美之詞,蘇小公子一向是信手拈來。
老梁大叔似乎也有些不好意思,轉念一想又覺得這話雖然誇張了些,可終歸算是對自己的認可,也就欣然接受了。他豪放的笑聲炮仗一樣炸了兩聲,又把話題扯了回來。
「跟去年一樣,三塊上等月餅?」
「嗯。錢在這裡。有勞了。」
「好嘞!」一般人見了這小公子都是喜歡得不得了,想想看,一個住在深宮大院的貴公子,對自己這種下人講話都這麼彬彬有禮,好像對著什麼大人物似的,怎麼會不受寵若驚?這樣想著,老梁包裝月餅的大手動作也不由得輕柔了些。
蘇幼取了餅,開始慢吞吞地向西走。他本來就沒什麼食量,三塊月餅,一塊自己吃,其餘的兩塊是想喂喂前幾日閒遊時見過的貓貓狗狗。
突然之間,他止住了腳步。
前面的小巷子里,穿出了幾人撕打的聲音。
楚玄今天可是真是流年不利。
雖然對於他們這種窮苦命來說,本來就不分什麼節日不節日的,但這一年到頭,總還是想找個由頭給自己個喘口氣的機會。中秋這一天,他也想著稍稍奢侈一回,拿著攢了的錢上街換兩塊月餅,一塊讓自己嘗嘗鮮,另一塊給那六尺黃土之下草苫子里躺著的楚老頭,想來他也該是許久沒吃到過這團圓的滋味了吧?
他懷著一種從內心深處升騰起的難得的暖意跑上街,可一個轉身的功夫就被一盆冷水潑了個透心涼。
戶部侍郎王大人家的公子是個多情種子,不僅喜歡仗著自己有個錢多官也大的老爹,想要廣識天下美人,這每一個美人的飛醋也是吃得格外開心。王家這個多情郎,多情多情,眾多情人。
翠煙閣里貌美如花的紅雲丫頭就是他最近的新寵。紅羅帳里紅衣美人膚白若雪,纖纖素手勾得王公子心甘情願自溺溫柔鄉,在嬌俏美人身上砸了重金,便覺得這小紅雲就該對著他從一而終。可沒成想有一天,有個家僕到他跟前嚼舌根,說這紅雲丫頭不知羞,對著個乞丐小子摟摟抱抱,看上去根本就不在乎賺不賺錢,倒貼都願意哩。
喝,這還得了。王公子馬上就火了,立刻就遣了幾個惡奴家丁跑到乞丐窩裡把這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的窮小子抓到小巷子里就是一頓拳打腳踢。打死了也沒關係,誰叫他這麼不長眼,竟敢肖想他王公子的美人?
天地良心,楚玄真是有夠倒霉的。那天真真是紅雲主動,還就摸了一下他的頭。誰還能指望著翠煙閣里的妓子講究什麼「男女授受不親」那一套嗎?
當楚玄突然之間被一道巨大的黑影摔到牆上時,他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腦子裡嗡嗡作響,好像是裝滿了漿糊,轉起來黏黏糊糊的,什麼都理不清楚。他的臉上也黏黏糊糊,好像有什麼液體從額頭上流下來,一股濃重的鐵鏽味直竄進鼻子里,熏得頭疼。他花了好幾秒的時間來反應,他被打了。
在第一次熱辣辣的疼痛消去之前,他感覺到自己的頭髮被抓了起來,撕扯著頭皮,帶來一陣新的疼痛。一股濃重的腥臭味向他的臉噴過來,幾個意義不明的詞爭先恐後地湧進他的耳朵里。像什麼「紅雲」、「冒犯」、「你不配」一類的。他又花了好幾秒的時間來理解自己為什麼被打。
理解了又能怎麼樣?他再一次被重重地甩了出去,還沒等到他爬起來,拳頭和靴子就像是雨點一樣落了下來。他能感覺到的就只剩下疼痛和身體里不斷湧出的鮮血。他多想站起來,把受下的苦痛一個個還回去,可是好生奇怪,他連動一動手指的力氣都沒有了。
人原來是這麼脆弱的東西啊。
突然之間,一陣強大的痛苦從他的內心升起來,比身體的痛苦更甚。那是一種螻蟻對於命運的無力感。他突然就很不甘心。也許是瘋了,也許是太痛了,想要求了速死,他不知哪裡來的氣力,突然破口大罵起來。
「滾開!你們這些狗腿子!」
「雜種!畜牲!孽障!豬狗不如的東西!」
空氣似乎凝固了一瞬,幾個惡奴似乎沒想到這臭小子竟然敢罵他們,一時愣住了。
吼完以後楚玄掙扎著站了起來,拼盡全力想要做最後的鬥爭,他的視力還沒能完全恢復,看東西昏昏沉沉的。
正當他以為下一輪拳腳又要打來時,他眼前突然閃過一道白衣。
「呔!何處來的惡奴!光天化日,天子腳下竟敢行兇!真當這偌大的白玉京,都成了你們自家的地盤不成!」蘇幼還稚嫩的聲線在寂靜的小巷子里響起來,竟然是十足的傲氣和隱隱的皇威。
楚玄突然覺得自己被打得一陣陣黑的眼睛,突然就看得清了。看得不遠,剛剛好裝下眼前這個護住自己的白衣少年。少年整個人籠罩在中秋白日最後的一抹斜陽里,整個人都鍍著一層金邊,秋風拂起他柔弱的黑髮,漾起一絲清淺的甜香。
那少年突然回頭沖他微微一笑,眼睛亮晶晶的,裝著滿天的霞光和卑微的自己。
楚玄的大腦一片空白,只覺著好像有什麼東西在心裡掙扎著破繭而出,海中月,天上星,要耗盡一生去苦苦追尋的東西,似乎就這麼突兀地出現了。灼灼地,閃耀在秋陽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