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差一步就要邁入死亡的門檻，辜延的情緒相當激動，拉著辜明湛喋喋不休，語無倫次地訴說著自己壓在心底的話，令辜明湛一時間有些難以招架，想要開口都不知道該接哪一句。

「別亂動。」

辜明湛按住他的肩膀，方便護士包紮。辜延終於不動了，但嘴還是沒停下。

「爸，你說實話，你愛我嗎？」

「……」

辜明湛露出極度不可思議的表情。

辜延拽了拽他的袖子，平生第一次在辜明湛面前撒嬌。

「說嘛說嘛，爸。」

辜明湛不自然地幹咳一聲。

辜延眼巴巴地看著他。

迫不得已，辜明湛極輕極輕地「嗯」了一聲。

辜延手一抖，手裡的手機「啪」的一聲砸在地上。

辜明湛承認了，他親口承認了，他愛他。

連辜延自己都沒有意識到，他此時發出的聲音都是顫抖的。

「那你為什麼……對我那麼冷淡？」

辜明湛也是一怔。

「冷淡？」

辜延委屈地紅了眼睛：「你都不理我，也不跟我說話，也不陪我玩。」

辜明湛沉默了。

辜延聽見自己心臟沉重的跳動。

「對不起。」辜明湛低聲道，「是我工作太忙了，忽視你了。」

辜延的眼皮跳了跳。

護士走了，走廊里就剩了他們兩個人。辜明湛在他旁邊的空位坐下，深思熟慮了一番，開口道：「我家裡一直都沒什麼錢，你媽當時毅然決然地選擇嫁過來和我一起吃苦，我很愧疚，就想努力多賺點錢。後來你出生了，為了給你們更好的生活，我更拼了。本以為，只要我在外面努力賺錢，你們就會過得開心一點，可是……」辜明湛別開了眼睛。

「可是我太忙了，都沒時間陪你媽媽，她一個人在家照顧你，處理各種家務，晚上我回來也沒什麼精力陪她聊聊天，總是洗洗就睡了，後來我才知道，其實她那時候很孤獨。」

「記得有一次，我正在陪客戶，她哭著打電話給我說她肚子好疼，我也很揪心，但是也不能得罪客戶，就告訴她趕緊去看醫生，就把電話掛了。」

「結果回家才知道，她疼得走不動路，就在家裡硬生生地挨了一個下午，還要忍著爬起來照顧你。」

辜延張了張嘴，沒發出聲音。

辜明湛抬了抬嘴角，露出一絲苦笑。

「我們經常吵架，那時候我還年輕，固執地認為自己就是對的，覺得她不理解我的苦心，她也很崩潰，覺得我不可理喻。我用了很多年才想明白，根本就是我的錯。她從來就沒有嫌棄過我，也不怕過苦日子，只想和我好好地在一起，而我自卑心作祟，總覺得不努力就萬般不如人，根本沒有考慮過她的感受。」

「那天，你發了高燒，領導還在催我做表格。當時公司正在裁員，競爭很激烈，我不敢懈怠，想著做完了再帶你去醫院，然後你媽媽就回來了。」

「你也看見了，我們大吵了一架，她終於受不了走了。那段時間我本來就壓力很大，聽不得那樣的指控，所以也堵著氣沒有留她。」

辜延眨了一下眼睛，一滴淚順著臉頰滑下來。

「所以你當時沒有拉我是因為……」

辜明湛自責地垂下眼：「嗯，在堵氣。」

辜延忽然想到，那一年的辜明湛也不過二十八歲，正是年輕氣盛的時候。

辜明湛嘆了口氣：「白天都在對客戶笑，回到家裡的時候實在太累，就沒有表情了。沒想到我還是一根筋到底，因為工作忽視家庭，已經吃了一次虧，還不長記性。就想著，我兒子本來就沒有媽媽了，我不能再讓他過窮日子。他得接受最好的教育，別人有的他都要有。」

唯獨沒想過，缺失了母愛又缺失父愛的辜延是怎麼長大的。

沒想過年幼的辜延被老師同學問及家長為什麼不來參加家長會時的心情。

沒想過辜延一個人上學放學、一個人吃飯寫作業的孤獨。

過於繁忙的工作讓他沒有時間再去思考自己的教育方式，因此，面對日漸叛逆的辜延，他驚怒交加，又不知道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

「是我沒有做成一個好父親，你和我頂嘴，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表達，只記得太生氣就動手了。」

那段時間他和辜延的關係一度很僵，辜延見到他就挑釁地笑，他惱火卻又無措，只幹脆冷處理，直到那天。

他去見客戶的時候路過辜延的學校，不經意間一瞥，就看見有人在聚眾鬥毆。本來是不想花時間管的，沒想到一個熟悉的聲音鑽進了他的耳朵。

他一驚，定睛一看，被按在地上拳打腳踢的那個人，竟然是辜延！

有一股的熱流直衝大腦，他不假思索地沖了過去，一拳砸到了那個黃毛小混混。

那一瞬間，他腦子裡沒有上班遲到，沒有打傷人後要培的醫藥費，只有倒在地上鼻青臉腫的辜延。

小混混們也是理虧，挨打了也不敢聲張，匆忙逃跑了。他粗略地檢查了一下辜延的情況，見沒有什麼大礙就放下了心，匆匆忙忙地去上班。

誰知道，辜延會在剛才告訴他說，那時候的自己有多麼難過。

辜明湛頭一次意識到自己這個父親當得這麼不稱職。

「那時候我真的覺得您像神一樣，是我的大英雄。」

辜延含著淚微笑。

辜明湛緊緊地抿著唇。

「對不起。」

那天，他因為遲到被老闆扣了獎金，還加班到深夜，回去的時候已經是疲憊不堪，看見桌子上冷掉的餡餅也沒有多想，隨手就扔掉了，過後就忘了。要不是辜延剛剛提起，他根本沒想過那是辜延特意買給他的。

這樣的事情在他們之間實在是數不勝數。一個小心翼翼地試探，一個忙到頭暈腦脹，那些細緻的小心思，渴望的眼神，都被他在無意間忽略掉了。

他從來都沒有平和地與辜延談過心，沒有了解過辜延的心事和煩惱，只覺得辜延越來越叛逆，他甚至都不知道該怎麼處理。

有一次，辜延深更半夜不回家，他擔心得要命，又不知道該去哪裡找，打電話也不接，只能去翻他的社交賬號，找他同學的聯繫方式，挨個詢問，也都沒有結果。不得已，他只能在客廳等，腦海里閃過上千個念頭，甚至連辜延被人販子拐走這種情況他都想到了，唯獨沒想過辜延只是貪玩。

因此，他的怒火抑制不住地噴發了。

他再一次動手打了辜延。

剛打完他就後悔了，可還沒等他細想，辜延就擺出不屑的表情譏諷他。

那一刻，辜明湛失去了理智。

「後來我想，是我太衝動了，再怎麼我也不應該打你。」所以之後不管怎麼生氣都強自忍住了動手的慾望。網上說，越是打孩子，孩子就會越叛逆，孩子的心也是會變冷的。

辜明湛不想讓失敗的教育進一步失敗下去，只能選擇隱忍，殊不知，隱忍亦非可取之道。

13

辜延覺得自己幾年流的眼淚加起來都沒有今晚多。

而辜明湛也從未對他說過這麼多的話。

原來，原來所有的一切都只是草率的誤會。

原來辜明湛從未厭惡過他。

那些不耐，那些冷漠，都只是壓力、疲倦和不會表達的產物。

原來——

辜明湛是愛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