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掛月亮(二)
小說: 千秋歲引 作者:冯寞 字數:3040 更新時間:2021-04-10 19:59:12
7
其實這麼多年,辜延幾乎沒從辜明湛身上感受到過愛。
小時候辜明湛就在忙工作,長大後辜明湛還是忙工作,對於家裡的事情一概不過問。辜延還記得自己很小的時候發燒,當時只有他和辜明湛在家,這個男人甚至連送他去醫院都要等工作做完。辜延一張臉燒得通紅,難受得要命,不住地叫爸爸,而那人卻始終對著電腦,連個餘光都不肯分給他。
母親回來了,聲嘶力竭地指責,那男人始終沉默不語,最終,母親忍無可忍地收拾行李離開了家,辜明湛面無表情地關上門,繼續回到書房工作。
冷漠得像個機器人。
年幼的辜延拖著虛弱的小身體下樓去追,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輛載著母親的計程車揚長而去。他跟著跑了幾步,重重地摔在地上,哭著回頭,才發現那個高挑的男人就站在身後不遠處的地方,半點想要拉他的意思都沒有。
那時候辜延才終於肯接受這個現實——父親不愛他,也不愛他的母親,他誰都不愛,只對工作有興趣。
就像大多數時候辜延給他打電話總是不通的,而工作上的電話,那人通通不落,如果漏接了,還會回撥過去。
辜延發現,只有在面對客戶時辜明湛霜凍般的臉上才會浮現出笑容,像是初雪乍晴,生動得像是另外一個人。
難道這個家才是他的拖累嗎?
辜延不敢想,害怕一旦想清楚了,辜明湛就真的不要他了。
那天,母親捧著他的臉流淚,一遍一遍地說對不起,辜延茫然地仰頭,只聽出了個大概意思。
原來他的存在會妨礙母親過上更好的生活。
「對不起,對不起延延,媽媽對不起你……媽媽會常去看你的。」
辜延一把推開她,抹著眼淚跑回家,狂拍那扇緊閉著的房門。
過了一會,門被從裡面打開了,辜明湛居高臨下地看著他,滿臉陰霾。
辜延不自覺地後退了一步。
「什麼事?」
「爸爸……」
「說。」
辜延轉身跑回自己的房間,躲在被子里大哭。
原本還算熱鬧的家驟然冷清下來,他和辜明湛兩個人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卻竟似兩個陌生人,除了必要的交流,辜明湛絕不會多跟他說一句話。辜延也好想像別的小朋友一樣對爸爸撒嬌,也想喋喋不休地向爸爸講述學校里發生的事情,可每次剛一抬頭,對上的就是一張不耐的臉,把他所有的欲言又止都堵了回去。
吃的是外賣,上下學都自己坐公交,辜明湛從來沒有進過廚房,也沒有開車接送過他一次,他的副駕駛永遠坐的是別人。有一次辜延被同學的爸爸順道送回來,盯著放在後座上的兒童書包看了很久。
他也想把書包放在辜明湛的後座上,可是那個人連車門都不讓他摸。
在第四次家長會見不到人之後,班導都有些惱火了,直罵辜明湛不負責任。辜延低著頭,眼淚悄然無聲地淌了滿臉。
他想,他大概是沒有家的,那棟房子只能說是辜明湛的家,他暫時借宿。辜明湛也不是他的父親,只是一個收留他的好心人罷了,等他長大了,他就會將他驅之門外。
所以辜延拚命地學習,為的就是能討那人歡心,讓他能高看自己一眼。
可辜明湛從來就沒誇獎過他,不管他考了多高的分數,那人都只是潦草地一瞥,在試卷上匆忙簽上自己的名字。
三個字蒼勁有力,末端都劃破了紙背,辜延卻覺得那筆尖劃破的其實是自己的心臟,它正在他看不見的地方淌著血呢!
辜延的失落轉化成惱恨,在下一次考試的時候故意寫錯答案,成績直接下滑三百名。
這一次辜明湛沒有再忽視他了,他直接一個巴掌甩了過來。
「你怎麼考的?」
辜延捂著火辣辣的臉,嘴上絲毫不肯服軟:「就這麼考的!」
辜明湛眯起眼睛:「你再說一遍!」
「就這麼考的!我樂意!」
「啪!」
「有本事你今天就打死我!我就這樣了!」
「啪!」
……
不記得挨了多少個巴掌,總之第二天照鏡子的時候,兩邊臉頰都高高地腫了起來,辜延用冷水拍了拍,痛得他直打顫。
客廳里瀰漫著濃郁的煙味,辜延被嗆得咳嗽,走過去重重地摔上門。到了學校,老師問他臉上的傷,他也只說是蚊子叮的,老師氣憤地撥通辜明湛的電話,斥責他教育方法不當,至於那邊說了什麼,辜延沒聽清。
從那以後,辜延和辜明湛的關係就再也沒有好過了。辜延發自內心地憎恨這個人,每次想要動搖的時候,已經消腫的臉就會再次泛起火辣辣的痛。
辜延不再試圖引起辜明湛的注意,只做好自己的事情,努力學習,為的是以後考一所離家遠的大學,徹底遠離那個人。
果然,不抱有期望也就不會失望了,就像在黑夜裡待久了,也就適應了,若突然來一束光,還嫌刺眼呢。辜延就這樣適應了黑夜,也習慣了遇到事情自己解決。下雨沒帶傘,他就自己跑回去,一刻也不多逗留,發燒了就自己找藥,餓了就自己訂外賣,被小混混勒索了,他也不向辜明湛求助。
「上次的花完了,再給一百!」
「我真的沒錢了!」
小混混你看我我看你,心照不宣地浮現出笑容。
雨點般的拳腳砸落在身上,辜延死死地抱住腦袋,消極地想,要不然幹脆就這麼死了算了。
可是那束刺眼的光到底是出現了。
「住手!」
這個聲音——
辜延睜大眼睛。
辜明湛逆著光大步走來,腋下還夾著一個公文包。
其中一個黃毛的小混混直接吐了一口唾沫:「你他媽誰啊?我勸你少管閑事!」
「我是他爸!」
幾人都愣了一下。
辜明湛一拳砸向黃毛的鼻樑。
這一拳下去,辜延只覺得渾身的疼痛都消失了。本就高挑的辜明湛此刻看起來更加高大了,日光描摹出他的輪廓,落在辜延眼裡,就像是天神下凡。
混混們見事不好都溜了,樓後就只剩了辜延和辜明湛兩個人。
辜延哆嗦著叫了一聲爸。
辜明湛打量他兩眼,收回目光,撿起一旁的公文包,掏出手機。
「對不起萬總,我這邊有點事情……好,我正在往公司趕……好的。」
辜延多麼希望他能來拉自己一把啊,可辜明湛依然沒有,大步走了,頭都沒有回。
就像小時候一樣。
辜延方才熱乎的心又冷了下來,自我勸慰半晌後,又重新熱了,糾結一下,又冷了。
那些傷看著很恐怖,實際上都是一些皮外傷,校醫給他擦了藥,還嚴肅地教育他,受欺負了必須要告訴老師和家長。
家長已經知道了,至於老師,不知道為什麼,辜延下意識地不想被老師知道這些事情。
也許是太愛面子,也許是其他什麼原因,總之,這是他和辜明湛兩個人的事情。
不管怎麼說,這次辜明湛出手幫他了不是嗎?辜延壓了一整天都沒壓住上翹的嘴角,晚上回去的時候還特意買了平日里最喜歡吃的餡餅打算給辜明湛。
但是那天辜明湛回來得很晚,臉色還很差。透過門縫,辜延親眼看著辜明湛隨手把冷掉了的餡餅丟進垃圾桶。
不聽話的嘴角終於翹不起來了。
但這都不算什麼,最讓辜延印象深刻的是有一次同學過生日,幾個人在外面玩到很晚,等他回到家的時候,一進門臉上就落下了一個響亮的巴掌。
辜延喝了點酒,痛覺稍微麻痹了些,便也不甚在意地道:「你不就擅長這個嗎?再打啊!」
辜明湛鐵青著臉:「去哪了?為什麼不說一聲?」
辜延哼笑一聲:「你管我?我愛去哪去哪。」
這樣的挑釁實在惹怒了辜明湛,於是第二天,辜延又是頂著一張腫脹的臉去上的學。
就哪怕心裡不是這樣想的,嘴上也偏要這樣說,他病態地迷戀上了辜明湛暴怒的樣子,辜明湛越是憤怒,他就越是舒爽。
就算辜明湛真的能打死他,他也不在乎。
只要不是那張面無表情的臉,什麼表情他都願意看。
但很可惜,在這之後辜明湛再也沒有打過他了,每次都是剛抬起手又隱忍地放下,不管辜延怎麼挑釁。時間一長,辜延也覺得沒意思了。
辜明湛不再對他生氣了,他產生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危機感。
這種危機感催促著他不停地做一些連自己都無法理解的事情,把他生生地逼成一個瘋子,而辜明湛視而不見。
直至今日,辜明湛才再次流露出了惱火的跡象,卻終究還是什麼都沒做。
看著天邊倒掛著的弦月,辜延露出一個極度苦澀的笑容。
父親還是那個父親,兒子卻不再是那個兒子了。
是想得到關注的心情變質了,或是他本身就變態,這都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他不再想離開這個人了。
曾堅信著的、曾作為動力的憎恨,都在他不知道的時候淡化了,只剩心酸,堆積在一起,莫名地發酵出一絲詭異的甜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