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鴻客(二)
小說: 千秋歲引 作者:冯寞 字數:3018 更新時間:2021-01-21 20:46: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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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安二十四年,南蠻進犯,定遠侯傅昀摔八萬大軍南征,九死一生,擊退敵軍,取敵方將領首級,為保護祖國邊界立下了汗馬功勞。後因功高蓋主,在政治鬥爭中遭受迫害,最終被流放西北,死於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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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懿猛地睜開眼,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翻遍了所有的資料,有關於傅昀的記載也就這麼幾句,他翻來覆去地看了一年,早已記得滾瓜爛熟。但在史書上看是一回事,親自經歷又是另一回事。歷史已成既定事實,非人力所能改變,只能遺憾收場;而眼睜睜地看著壞的結果發生,這卻叫人難以忍受。
尤其是,現在的傅昀還是活生生的,會說會笑的。
這一連半月都在行軍,他也問了,傅昀說,此行的目的地正是廣西。也就是說,傅昀功高蓋主的一戰即將發生。
宋懿心中憂慮,越往前走一天就越是焦躁,食不知味夜不能寐。傅昀不知他心中所想,每日依然繁忙,經常與部下研究戰術研究到深夜。這半月以來兩人越發熟稔,傅昀也開始允許宋懿睡到他的床上,兩人同衾而眠,傅昀還會在起夜時為他蓋被子。
宋懿從床上坐起來,長長地嘆了口氣。
「怎麼了阿懿?是不是沒有本侯的溫暖懷抱,寂寞得睡不著啊?」
宋懿羞紅了臉,回頭瞪了一眼剛剛走進來的俊朗男子。
傅昀哈哈大笑,用食指點了一下他的額頭:「與你說笑的。來,看本侯給你帶了什麼。」說著就從身後拿出一個布包,宋懿伸手一摸,還是熱的。
「包子……?」
「嗯哼,將軍帳的夜宵。給你留了兩個,如何?」
宋懿嗅了嗅包子的香氣,一口咬下去,囫圇不清地說好吃。他也清楚,在行軍途中能吃到包子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傅昀的確是上了心的,這才叫他更加難過。
「侯爺。」
傅昀在一旁脫衣服,隨口一應:「你說。」
宋懿張了張嘴,發現自己根本不知道該怎麼說。難道要傅昀故意打敗仗嗎?難道要他放任他的國家領土淪陷,他的弟兄戰死沙場嗎?
可是如果、如果打了勝仗,也就是按照歷史的軌跡來的話,傅昀回京之後就會……
見他半天沒動靜,傅昀挑了挑眉,走過來細細地大量他,笑了:「怎麼又心事重重的?是在考慮怎麼得到我的布陣圖嗎?這可是軍事機密,不能給你。」
宋懿抿了抿唇,道:「侯爺,說正事兒呢。」
傅昀一怔,繼而也嚴肅起來。「你說。」
宋懿抬頭看向他的眼睛:「你害不害怕,功高震主?」
此言一出,滿室懼寂。
空氣像是凝滯了。
相處這麼久,宋懿還是第一次見傅昀的臉色難看到這種程度。
「我……」「噓。」
傅昀按住了他的唇。
宋懿心裡咯噔一下子。
「就當你沒說過,就當本侯沒聽過。」最後,傅昀這樣說。
在那短暫的沉默中,他冷靜地思考了這個問題,參透了話中的意思,迅速地給出了答案。宋懿不知道他的答案是什麼,但是看他的眼神,恐怕如想像中一樣。
他都快要哭了,怎麼那人還笑得出來?
「阿懿這麼關心我,我很高興。」傅昀輕聲說。這也是他第一次在宋懿面前使用「我」這個自稱。宋懿抬手摸了摸臉。
這張臉同他原本的面貌並不完全相似,甚至並不如原來的面容好看,但怎麼傅昀竟會對這張臉一見鍾情?總覺得不大可能,但把他留著到底對傅昀有什麼用?他也想不出來。
但不管如何,此刻,夜色溫柔,月光皎潔,傅昀一襲素白中衣站在他面前,長發如墨般傾瀉——宋懿聽見了自己心臟狂跳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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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純粹的愛情究竟應不應該包括皮囊,這是一直困擾著宋懿的問題。似乎真正的愛情就應該戀慕靈魂,而對皮囊淡然看待,但靈魂和皮囊又都是構成一個人不可或缺的部分,無論哪一樣都是獨一無二,拋去外表似乎也是一種理想中的情況,現實是不可能做到的。他對畫中傅昀的愛戀不可謂不深,但也並不完全是因為傅昀的一張臉,更是一種由遺憾和歷史賦予的美,而對眼下傅昀的悸動則完全不同,可以感受他的溫度,可以享受他的溫柔,可以看著他,也可以被他看著。
宋懿才明白之前那是種多麼孤獨的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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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走了十來天,終於到了廣西,離城門還有幾里地就有人傳信來說前方正在激戰,叫傅昀速去增援。傅昀放下地圖站起身來,動作利落地換上戰甲。
「這就要上戰場了?」
「嗯。」傅昀拿起長刀,對宋懿笑了一下:「好好在營里待著,等本侯回來。哦對了,不準偷本侯的布陣圖。」
「……」
宋懿就眼睜睜地看著他下車了。
這一戰傅昀不會有事,但書上說,九死一生。九死一生是什麼意思?
宋懿極想跟到前線,又擔心自己成為傅昀的拖累,只好揪心地在車裡等。大軍到了戰場,加入廝殺,宋懿就在營地里苦等。
就算命還在,一想到傅昀可能會受重傷,宋懿還是覺得一顆心揪著疼。
好在,第一天傅昀好好地回來了,只是胳膊受了輕傷。宋懿親自給他包紮,傅昀故意湊近他叫他聞自己身上的血腥味。
「怕不怕?」
「殺了人……當然怕。」
傅昀一頓。
「但是,如果是侯爺的話,我不怕。」宋懿低聲道。
傅昀呵出一口氣,笑著搖搖頭:「下次一口氣說完。」
匆匆吃了晚飯,幾個將領就又聚在一起探討戰術。宋懿往回走的路上見到不少傷員,也有剛抬回來的斷了氣的將士,入耳的有哀嚎聲也有哭聲,有人紅著眼睛低喃,有人面色如常地擦刀。
不親眼見到這個場面,很難感受到其中的震撼,戰爭所帶來的只會是災難,這些人,他們又是誰的父親誰的丈夫誰的兒子呢?
宋懿不忍深想。
第二天,戰事更加激烈,從早上打到晌午,雙方均是死傷慘重。宋懿遠遠地就見著傅昀回來了,他的臉上沒有笑容。
這一次傅昀依舊沒怎麼受傷,但是似乎在戰中吃了虧,連吃飯的時候都在走神。宋懿不敢多打擾,只能默默地給他夾菜。
到了晚上,兩人照例躺在一張床上,誰都沒有睡著。
「侯爺有心事?」
「嗯,我有一件事想跟你說……算了,沒什麼。」
宋懿轉頭看他。
傅昀閉上眼睛。「睡吧。」
宋懿好想鑽進他的懷裡,但理性仍是佔據了上分,只規規矩矩地躺著,在心裡想他。才剛進入夢境不久,周遭忽然變得嘈雜起來,宋懿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卻正見傅昀翻身下床。
「怎麼了?」
「蠻人突襲。」傅昀緊鎖著眉頭,想了想,將一柄短刃交給他,「你先別睡了,拿著這個防身,小心敵方突襲我軍營地,保護好自己。」
宋懿趕緊坐起來:「我會的!你也是,保護好自己!」
傅昀草草地勾了勾嘴角,出門了。
宋懿莫名覺得不安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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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這次傅昀是被抬回來的。
經傅昀的英明領導,這一戰大汶在猝不及防遇襲的情況下以少勝多,大擺侵略者,傅昀更是英勇追擊取下敵方將領的項上人頭,而本人則在回來的途中不幸中箭。
這一箭就插在心口上。
宋懿疾步衝過去,紅著眼說不出話來。傅昀虛弱地笑了一下,費力道:「我要死了。」
「不,你不會死的,你可是傅昀啊,你怎麼可能會死在這裡?」
傅昀閉了閉眼。
「不……我不是傅昀。」
宋懿一時間沒明白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傅昀握住他的手。
「我是一個從未來穿越過來的……我不是傅昀,我也不懂打仗……所以,原本的傅昀可以躲開的一箭……我躲不開。」
宋懿呆若木雞。
傅昀拼儘力氣說出了最後一句話:「我叫度琢,我喜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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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昀不是傅昀,是一個名叫度琢的穿越者。
而這個穿越者,宋懿還認識,是他之前去看的那位心理醫生。
一切都亂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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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昀死了,再沒有人包庇宋懿,傅昀的部下追究起他之前的罪行,將宋懿斬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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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懿於長夢中醒來,近在眼前的還是那副傅昀的畫像,溫柔地對他微笑。
他卻是笑不出來了。
天還沒亮,距離他昏睡時也不過才度過三個多小時,夢裡他卻已經在傅昀身邊待了將近一個月。
不,那不是傅昀,那是度琢。
度——琢?
宋懿迷茫地看著畫像。
是夢吧,不然怎麼會這麼荒唐。可如果真的是夢,又怎會這樣清晰連貫?所有細節都記得一清二楚?
他衝動地調出前兩天的病例單,盯著上面瀟灑飄逸的「度琢」兩個字,眼珠顫了顫。
事到如今,他愛的還是傅昀嗎?是那個他一眼驚鴻的傅昀,還是那個陪了他二十多個日日夜夜的度琢?是那具皮囊,還是那具皮囊之下包裹著的溫柔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