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聲「鬼王陛下」，梁余知道凡仙命不久矣。

他與這位仙官交情不深，平日在天界碰到就是個點頭之交，有時候甚至裝作看不見略過。沒想到，平靜如水的面容下藏著深仇大恨。

或許是凡仙眼裡的仇恨太濃，但除此之外還有些別的什麼東西，梁余有一點點感同身受。

想殺，又不能殺。

想讓他死，又心存猶豫。

梁余摸了摸鼻尖，心想，難得深沉一把，真是不容易，要是沒有這慘絕人寰的哭聲就更好了。

囚心鏡這個老東西，把他弄到墳堆里做什麼！

一抹殘陽快要沒入大地，飛過幾隻「嘎嘎」的烏鴉。

梁余輕飄飄站在一個土堆的墳包上，面前立著一塊一看就是路邊撿來的木牌，沒有打磨過，連邊角都是斜的。

但凡日子稍微過得去的人家對待死者都不會這麼敷衍。

說寒酸吧，墓牌前跪著的還都是一群穿鋼戴甲的漢子，劍鞘上鑲著名貴的黃金寶石。

鎧甲戰士群里擠過來一個小兵，走到跪在最前面為首的男人耳邊嘀咕了幾句，男人悲痛的眼睛忽然睜大，「快請！」

人群自動讓出一條道，道路的盡頭，一個人負手緩緩走來。他穿著低調卻非常講究，袖口隱約露出半截龍紋刺繡。

跪木牌時的單膝換成了雙膝跪地，為首的男人額頭緊緊貼著地面，「微臣，參見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周圍人也跟著跪下。

他們的皇帝陛下，在得知老將軍戰死沙場後，連夜趕路，馬不停蹄，從皇宮趕到前線，只為了送老將軍最後一程。

「愛卿免禮。」皇上扶男人起來。

梁余換了個盤腿的姿勢繼續飄在墳頭上看熱鬧。榮德這個皇帝當得還挺像那麼回事，不過話說回來，凡仙一上來就戰死了，怎麼和榮德結仇。他摸了摸腦門，時間點錯了？

和鐵甲群跪在一起的小孩，大概是太矮小，跑了都沒人發現。小孩穿過冷硬的鋼鐵，在墳包前站住了小腳，伸手指著上方，「爹！」

梁余指了指自己，「我？」

小孩笑了，「爹！」

屁大點的孩子不知「死」是什麼，掉了兩顆門牙的嘴咧著，天真爛漫地笑。

得，平白無故添了個兒子。

囚心鏡這個老東西，什麼時候兼當送子觀音了？

梁余飄到小孩身邊，「兒子能看見我？」

小孩點點頭。

梁余靈機一動，笑道：「你娘是誰？」

小孩環顧四周，最終小手停在某個方向，梁余順著看過去。

這裡是亂葬崗。戰死沙場的將士的屍骨無法帶回去，便只能草草埋在這裡，與天地作伴，將軍也不例外。

太陽已經落下，微弱的餘輝還在倔強地點亮最後一點生機。

小土堆之間的某個人正彎著腰，細細將那些被風沙蹂躪過的木牌擦幹凈。一縷黑髮落在側臉旁，被他耐心地別在耳後，夕陽映在他好看的臉上。

喉結上下滾動，梁余的心像是被什麼狠狠敲了一下，勉強笑道：「他不是。」

小孩想哭，嗷地一聲，「娘親！」

湯錦歌回過頭。

梁余：「……」

你怎麼什麼都應！

小孩的喊聲引來了士兵，他們自然是看不到梁余和湯錦歌，全當小孩失去了父親，還沉浸在悲傷里。

「老將軍戎馬一生，國之棟樑。如今敵寇投降，永不再犯，老將軍泉下有知可以安息了。」榮德道：「賜，皇家牌位。」

「微臣替老將軍，謝主隆恩。」

孩子被帶到榮德面前，一旁跪下的士兵小聲提醒，「娃子，快跪下。」

軍營里待久了，久而久之大家拿這孩子不當外人，「娃子娃子」的叫。孩子一臉迷茫地看著面前從未見過的人，奶里奶氣的聲音道：「為何要跪，他又不是皇帝。」

士兵們不敢做聲。墓碑前為首的男人面色緊張，「皇上，幼子無知，請皇上不要怪罪！」

榮德半蹲，招呼小孩過來。小孩懵懵懂懂小跑過去，榮德將他攬在懷裡，「小糰子，你叫什麼名字。」

「我姓凡，字別離。」

「原來是，老將軍的遺孤。」

梁余這才反應過來。

「是幼時的凡仙。」湯錦歌走過來與他並肩看著這場發生在百年前的因果。

那這聲「爹」叫的豈不是棺材板里躺著的……

梁余面呈菜色指著那個墳包，囚心鏡這個狗東西！

「老將軍膝下就一子，與太子年紀相仿，便由朕帶回宮中扶養。」榮德揉著凡別離的頭髮。

為首的男人慾言又止，好半天還是冒著掉腦袋的危險道：「回皇上，老將軍臨終遺言，希望別離像他的名字一般，無憂無慮的長大，遠離朝野紛爭。」

榮德看了他一眼。僅一眼，為首的男人冷汗直下。

「愛卿這話就錯了。別離與太子宮中為伴，共同師出太傅，這就是。」榮德頓了一下，「無憂無慮。」

「這話聽著。」梁余掏掏耳朵，「怎麼聽怎麼像威脅。」

湯錦歌冷冷道：「一場戰役的勝敗，是各方因素作用的結果。大將再智勇雙全，沒有後方的補給，照樣不堪一擊。一國之君，打仗的時候深居宮中，仗勝了，人死了，才後知後覺出來安撫軍心。」

梁余慢慢轉頭盯著說這話湯錦歌，眨眨眼睛，「錦歌仙尊，不愧是軍師。」

湯錦歌一愣，「你怎麼知道的。」

梁余把他昏迷時候去天書閣的事講了一遍，湯錦歌聽著若有所思。梁余陰陽怪氣道：「那位令錦歌仙尊傾心的年少將軍，果真是戰無不勝嗎？」

本想臭臭這位不可一世的仙尊，沒想到湯錦歌的耳根居然紅了。

場景一變，來到了某個皇家小院。

院中坐著兩個年紀相仿的少年。一個胖胖圓圓的，支著腦袋在紙上畫小烏龜，一個端坐著，面容白凈，儘管年幼，但坐得跟筆桿似的，盯著紙上自己寫的字愣神。

梁余心想，這個模樣，長大後再殘也不可能是上次在天書閣外見到的那副可怖的樣貌。

「凡別離，你看看我啊，你看看我寫的字。」畫烏龜的少年放下筆，把自己寫的字從最下面抽出來，掏好地放在凡別離面前。

「太子殿下，你這不是字，是雞爪。」

太子嘟嘟嘴，咬著筆尖，「父王好久沒來了，天天跟著太傅念四書五經，好無聊啊。哎？凡別離你要去哪？帶上我唄。」

走到門口的凡別離轉過身。他身上沒有宮中皇子們價值連城的佩玉金墜，浮誇繁瑣的隨身寶劍，永遠都是一身行軍專用的暗色勁裝。

「太傅問起來，就說我去解手了。」

太子失落，繼續支著腦袋，「什麼嘛。」

凡別離確實是去解手，只不過帶了幾張自己寫的字，掛在茅坑上懸了半個時辰，薄紙一飄，全是一言難盡的味兒。

他心滿意足揣在兜里跑去了御書房。

「這個凡仙，也真是不怕死。」梁余哈哈大笑，他這個「爹」為了避免墳頭現身亂了過往的歷史，主動施了個隱身法。

這種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心理，被湯錦歌狠狠白了一眼。

凡別離走進書房，恭敬地跪下，從懷裡拿出那幾張熏染過的紙，「皇帝陛下，微臣近日苦練書法，不知有沒有進步，懇請陛下過目。」

這一聲「皇帝陛下」若是普通大臣說的，再正常不過。但凡別離是個乳臭未幹的毛頭小子，這麼正經地稱呼從他嘴裡說出，不免有些想笑。

榮德放下摺子，「過來，給朕瞧瞧。」

凡別離三步並作兩步走上前，將幾張紙放在桌上。榮德拿起來，沒多久，眉頭輕皺。身旁的武公公湊上前聞了聞，「哎呦，小凡公子，您這紙上的味道。」

話沒說完，凡別離目無旁人地捧腹大笑，「皇帝陛下，皇帝陛下您別生氣。」他小跑著出了門，從門框探出一隻腦袋，笑里含笑，「這是給您的小小懲罰，好多來陪陪太子殿下練劍寫字。」

「這…這小凡公子……」武公公憋了半天，憋不出下文，見皇上沒有生氣便也不再多說。

榮德無奈地搖了搖頭，距他攻入皇宮奪回政權才兩年不到，鄰國虎視眈眈，朝中暗流涌動，哪有時間陪兩個孩子練劍讀書。

他把幾張紙疊好，壓在一堆摺子的最下邊。

「小凡公子和陛下的關係真是好，有時候老奴都恍惚是太子來了呢。」

榮德看了他一眼，武公公磨墨的手一哆嗦，連忙跪下掌嘴，「奴才該死，奴才口無遮攔，奴才……」

「罷了。」榮德起身，「最近政務繁忙，是該休息休息了。」

梁余有點蒙圈，「他倆關係這不挺好的嗎。」

「兒時的事情，長大是會變的。」湯錦歌一臉高深莫測。

場景又一轉，這次是到了街上。

梁余現了真身，連帶著把湯錦歌的隱身法也破了。他不知道從哪弄來的幾塊銀子，買了幾塊糖糕，「這沒日沒夜的，何時是個頭。再這樣下去我真成凡仙的老爹了，看著他一路長大。」

他揉著胳膊肩，「累啊，疲憊啊，吃點喝點去吧！」

湯錦歌：「……」

你是來郊遊，還是來破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