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於保護自己的本能，梁余往後退，卻忘了那隻攬著自己的手臂還牢牢禁錮在那。

梁余裝作莫名其妙的樣子，強顏歡笑道：「錦歌仙尊，東西可以亂吃，話不能亂說，什麼叫幫我……」

湯錦歌放開他，也不說話，好看的桃花眼平靜地看著他。梁余被盯得心裡發毛，嘴上還是逞強，「你看看這院子亂的，太亂了太亂了。」

一向和打掃衛生不沾邊的閻王大人積極幹起了衛生，那個賣力，恨不得把羅剎殿推平了再建一座。一道目光始終黏在他身上，搞得他背後發涼，冷汗直流，濕濕黏黏的。

最後，他認命地嘆了口氣，轉身迎著那道目光，「何時知道的。」

湯錦歌笑了笑，「你管我。」

「……」

得，還是露餡兒了。

好死不如賴活著，露餡兒的包子也是個能吃的好包子。

梁余給自己洗腦，做好了被錦歌仙尊活剮的心理準備。而湯錦歌只是收起了地上的鞭子，施了個法術將老鬼差從坑裡刨出來，便走了。

「湯錦歌！」梁余叫住了他，違心叫了那麼多遍的「錦歌仙尊」，還是回歸到叫「湯錦歌」順暢痛快。

湯錦歌頓住，卻沒有回頭。

有的時候，他希望「仙尊」和「仙君」的關心能愉快的維持下去。可有的時候，他希望真相能大白天下，彌補他當年錯誤的選擇。

可揭露真相是要付出代價的，是硬生生將結了痂的傷疤徒手撕開的疼痛，是少年不甘心的一腔熱血。

他低下頭看著腳尖，目光微動。

「我有句話，一直想對你說。」梁余道。

對不起，謝謝。

湯錦歌慢慢轉過身，萬年前的身子，萬年後的靈魂。在梁余的記憶里，這兩者差別大又不大，非常矛盾。

他微微張開口。

忽然，院子一角的石頭滾落。湯錦歌眼疾手快，一道紫光把石頭炸開，炸出來一個人。那人灰頭土臉，雙手雙腳喪屍般快速爬向湯錦歌，被梁余半路截了胡。

「仙尊！仙尊啊！！！」哭喊的聲音撕心裂肺，「仙尊您還記得我嗎！？」

見湯錦歌不吭聲，那人撥了撥自己的雞窩腦袋，露出一張塗了「甜麵醬」的大餅臉，「我是蔡子游啊！」

「……」

「余大人小心！」老鬼差拿出炸碉堡的架勢擋在梁余身前。

手腳被法力綁住的蔡子游眨巴眨巴眼睛，突然瞪了起來，看向梁余，嘴唇哆嗦，「你…你是閻王爺，余仙君！？」

方才他排在亡靈的隊伍中只看到了自家仙尊，至於前面走過什麼人倒是沒留意。梁余納悶，一般的亡靈知道他是閻王爺不奇怪，可「余仙君」這個稱呼，只有天界的人才知道。

湯錦歌衣袖輕輕一揮給蔡子游鬆了綁，「他是我府里的小仙。」他走上前，半蹲，「子游，你為何在這裡。」

對於萬年後還能見到自家仙尊，並且仙尊還記得他這件事，蔡子游受寵若驚，「仙尊，小仙下凡歷劫晉仙級，不料劫還沒歷完便被一把鬼火燒毀了人身，跟著亡靈下來投胎。沒想到…沒想到還能見著您……」

撕心裂肺的哭聲再度響起，不知道的還以為有人把湯錦歌給活活打死了。蔡子游拽著他的衣袖一把鼻涕一把淚，環顧四周，哭得更兇狠了，「您這是…您這真是太慘了！」

湯錦歌：「……」

「那鬼王，那鬼王虐了您三百年。到了地府，閻王還不放過您！」

梁余：「……」

「為什麼，為什麼啊！」蔡子游自顧自地仰天長嘯，梁余很想給他來一記驚雷應應景，不過在地府打不出雷，只好作罷。

情到深處，顧不得繁瑣小事，蔡子游用抹了鼻涕的手抓住梁余的雙臂，目光懇切道：「余仙君，我家仙尊人美心善，是個好人！」

梁余嘴角抽搐，是是是，我早就知道你家仙尊人美心善。

「他從未想過害人，就連鬼王也不是他害死的！余仙君明察秋毫，千萬別為難他，他跳了墳仙爐，只剩下一縷魂魄了。」蔡子游眼眶通紅。

這回，梁余呆住了。

湯錦歌皺眉，「子游，地府的事輪不到你插手，審判過了嗎。」

蔡子游啜泣著點點頭，「知道我下凡歷劫，給我行了個方便，這就去六道輪迴。」

「快去吧。」湯錦歌拍了拍他的肩，「一切順利。」

他將蔡子游化成了一個小光點，輕輕一吹，吹去了六道方向。

送走了蔡子游，老鬼差收拾了「案發現場」，外面的亡靈審判還在繼續，時不時傳來大哭和大鬧的聲音。

十殿閻王沒日沒夜，加班加點。換做平時，梁餘一定給他們頒個「十佳勞動模範」的大獎，可眼下卻沒什麼精神去管。

他滿腦子都是那句「鬼王不是他害死的」。

眾所周知，錦歌仙尊將鬼王引到了人界，天兵天將早已布好了天羅地網，就等魚上鉤。不然，天鬼交戰不知道還要持續到何時。

一朝之間，錦歌仙尊從閑人嘴裡的「天界叛徒」變成了「大功臣」。

可細細琢磨，他是用什麼方法將鬼王引到了人界，還不偏不倚引到了設下的圈套中。鬼王貴為一界之主，與玉帝抗衡，身份何其尊貴，竟然就跟受了蠱一般傻傻的去了？

說不通，太多的說不通。

何況，是梁余自己跟去的啊。

他躺在床上翻來覆去，還記得湯錦歌告別時的神態，那絕不是引誘，是決絕。可沒有十足把握，天界又怎會傾巢出動，派重兵設下圈套。

黑暗中，梁余睜開眼睛。

鬼王不一定會去人界，但有一個人是一定會過去的。

六道輪迴閃著六種不同的光。

仙官下凡歷劫和凡人不同，孟婆湯一喝，凡人的記憶永遠消散，仙官卻在歷劫結束和每一世死後恢復，所以梁余才知道他回回都是皇帝命。

蔡子游喝下了孟婆湯，吧唧吧唧嘴，站在「人道」口等待記憶消除。這一消，就是白紙一張，前塵往事，天界記憶都會暫時忘得一幹二凈。

「子游兄。」

蔡子游轉過身，「余仙君？哦不，現在應該叫閻王大人。」

「不必多禮，子游兄，我想問問你剛才說的關於鬼王……」

蔡子游暗叫不好，一時嘴快。一切與鬼界有關聯的事在天界都是禁忌，玉帝曾明令下旨不許眾仙家議論，現在豈不是公然抗旨？

他只好裝傻，想了半天不知道梁余要問的是哪個鬼王。

還能有哪個，梁余苦笑，總不能是現在在人界興風作浪的那個吧。

「子游兄，也許你家仙尊有難言之隱，或是真相被隱藏。總之，自家仙尊跳了墳仙爐，你一定很難過吧。」

過了好半天，蔡子游點點頭。

「那就把事情的經過告訴我，我與你家仙尊相處了些時日，覺得他很好。」

嘴賤，愛逼逼，不按套路出牌，極度以自我為中心。

梁余臉上笑道：「我可以照顧他。」

「余仙君，你…你真是個好人！」

蔡子游又要哭，被梁余制止，「說正事。」

蔡子游平復了一下心情，道：「萬年前，仙尊被困在鬼界，我暫時打理湯極仙館，赴玉帝陛下的朝會。某一次，仙尊的靈識居然上了天界，他親口說，說……」

梁余不由地緊張，「他說什麼？」

「說要棄仙籍，懇求玉帝將他打入鬼界。」

地府沒有雷，梁余的耳邊卻彷彿有陣陣炸雷滾在他的耳邊。

「玉帝肯定不會同意的。天界三大仙尊之一，若棄仙從鬼，外人會怎麼想，天界百官又會怎麼想？這是陛下的原話。」蔡子游道：「於是，天界就去請了其餘兩大從不出世的仙尊，打算速戰速決，直搗鬼王老巢，煞陰殿。後來卻不知為何，鬼王主動放了仙尊，大概是知道打不過吧。」

「總之，天界的天羅地網是用來抓仙尊的，沒想到誤打誤撞抓住了鬼王，真是不知道該說什麼好。」蔡子游撓撓臉。

「他為什麼要棄仙籍，他有病！？」梁余語無倫次，完全忘了剛才說的和湯錦歌的好交情。

孟婆湯的藥效開始發作，蔡子游甩了甩腦袋，神志有點不清了。梁余雙手抓上他的衣領，搖著他，「你先別忘，好好想想！」

「仙尊說……」蔡子游恍惚道：「他說……」

嘴巴張開，又合上。

「……什麼。」

梁余瞳孔驟縮。

透過蔡子游的眼睛，他看到了雲霧繚繞的天界，立於凌霄寶殿上的白衣人，面朝玉帝，背靠天界眾仙，不卑不亢，坦然道：「既然為仙救不了他，我就為鬼，與他並肩天下。」

羅剎殿外，十殿閻王忙得熱火朝天，旁邊的成仕倒是閑得蛋疼。他在地府沒有具體職務，明面上就是受閻王爺垂憐，收回來的孤魂野鬼。

這會，就顯得非常多餘，只能待在一邊和小火蛇掰手腕。

一個人疾風驟雨走過來，等他看清楚，那人已經把他原地薅了起來。一雙圓眼加一雙三角眼無辜地望著打斷「掰手腕大賽」的罪魁禍首。

「不成仕，來，我有事情要宣布。」梁余的目光炯炯有神，但又「有神」的有點可怕，像是熬了十天十夜的「迴光返照」。

成仕看著有點瘮人，吞了口唾沫。

兩人走到大殿門口，正巧湯錦歌從殿里出來。梁余牽著成仕的手腕迎上去，特別像人界畫本里寫的，公子帶著姑娘去姑娘家強行求親的橋段。

「你吃錯藥了？」成仕想掙脫，也奇了怪了，這個時候梁余的手勁大到不行，像一個鐵腕扣在他胳膊上，他個大男人居然掙脫不開。

一個坦坦蕩盪，一個扭扭捏捏。

十殿閻王審判都不審了，亡靈也不唧唧歪歪訴苦了，大家都好奇地盯著門口三個人要鬧出什麼幺蛾子。

湯錦歌看了看面呈菜色的成仕，對梁余道：「我不是這位小兄弟的歸宿。」

「說什麼呢！」梁余大笑了幾聲，毫不避諱，宣佈道：「湯錦歌，本王喜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