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最後徐穎也沒向夏晚道歉，但是她向程小秋道歉了。

那是在第二天下午的課間，徐穎頂著腫成核桃的兩隻眼睛站到程小秋面前，嘶啞著嗓子說對不起。在她身後的不遠處，池遠手插兜倚著走廊的暖氣片站著，一身煞氣。

看來惡人還得惡人磨。

夏晚窩在座位上看好戲，正看得興趣盎然，腦袋猝不及防地被捲起來的課本抽了一下。

「快點收拾，看看你這裡，像豬窩一樣！」

「哦。」

夏晚不情不願地繼續收拾，顧今朝就卷著課本站在旁邊監工，時不時地做出指示。「練習冊折頁了。」「課本不要和筆記放在一起！」「你要把水杯放垃圾袋裡嗎？」……

後排，程小秋接受了徐穎對自己的道歉，然後說：「你也得給夏晚道歉，你撓傷了他的臉。」

徐穎露出屈辱的表情，程小秋看了池遠一眼，池遠眯起眼睛，徐穎還沒回頭就先哆嗦起來。於是夏晚就感覺自己的肩膀被輕輕地戳了一下。

「夏晚，對不起……」

夏晚受不了這個，渾身的雞皮疙瘩都起來了，趕緊搖頭。程小秋這才放過她，起身走到池遠旁邊，仰著臉看他。

「謝謝你，幫我和夏晚討回公道。」

池遠不自然地摸了摸後脖頸，說沒事。

程小秋也跟著背靠在暖氣片上，不知道在想什麼，眼角眉梢都是笑意。池遠不動聲色地用餘光瞥她，被她捕捉到的瞬間又立刻別開臉假裝看風景，耳根卻悄悄泛起紅暈。

兩個人誰都沒有說話，只有日漸溫暖的春風從窗戶的縫隙里鑽進來，攜著草木獨有的清新氣息。張宏宇從廁所回來，看到這一幕頓時黯然，卻還裝作若無其事地從他們身邊經過。

一進門就看見夏晚滿頭大汗地在收拾書桌，旁邊的顧今朝在幫他裝垃圾，一個收拾一個裝，配合得好不默契。

他忽然覺得很孤單，為了莫名其妙的面子還硬撐著，隨便找了個關係還過得去的同學閑扯，人家不想聊天他就站在人家課桌邊上搗亂。

同樣一段青春，看著都光鮮亮麗，背地裡誰還不是各自煩惱，各自惆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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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那以後徐穎再也沒有糾纏過顧今朝，也沒有找過夏晚和程小秋的麻煩。也許她是怕了，也許是死心了，或者是二者都有。過不幾天就聽說她找了一個社會人當男朋友，夏晚在校門口見到過兩次，高高壯壯，染著怪異的發色，抽著廉價的香煙，時不時地往地上吐一口痰。

夏晚多看了幾眼，那人似乎有所察覺，面露不善地看過來，夏晚趕緊別開臉。

不多久，有腳步聲在耳邊響起，一雙雪白的運動鞋進入視線。還沒來得及抬頭，嘴角就先一步揚了起來。

這個年紀的其他男生或多或少都會有點邋遢，只有顧今朝，不管什麼天氣，他的白鞋始終是一塵不染的，就像踩著雲朵一樣。很多時候夏晚都不用抬頭，只需要看腳就能在人群之中精準地找到他，抬眼確認之後便會格外歡喜，哪怕這在別人看來實在無聊透頂。

這是獨屬於夏晚一個人的小樂趣，連顧今朝都不知道。

此刻，他抬起頭來，那人逆著春光站在眼前，目光如池水般澄澈幹凈。

是顧今朝呀。

他忍不住傻笑起來。

顧今朝把一罐可樂塞到他懷裡，拽著他慢慢往外走。

「下午把上學期的筆記帶來，記住沒有？」

「記住了記住了。」夏晚悄悄戳了戳他的後腰，「顧哥快看，徐穎男朋友！」

顧今朝跟著他看過去，立刻皺起眉頭，但還是什麼都沒有說。夏晚忍不住說：「我感覺他不像好人，你說徐穎和他在一起會不會……嗷！」

顧今朝收回手，說：「操心人家的事幹什麼，你作業寫完了嗎？」

夏晚不服氣地沖他做鬼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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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過了一陣子，徐穎的成績開始慢慢下滑，打扮也越發花哨，與其他學生格格不入。老師找過她幾次，無果，又找來她的家長，但還是沒起什麼作用。她就在眾人的視線里一天天沉下去，直到再也站不起來。

本來成績還算中等，可最後卻連高中都沒有考上，去了個職高，不幾個月就傳來了流產的消息。當然，這都是後話了。

但她明明可以擁有一段更明亮開闊的人生。

顧今朝說，一個人是什麼樣子，並不在於他遭遇了什麼，而是看他自己想變成什麼樣子。處在黑暗中的人也能嚮往光明，出身高貴的天使也會墮落，心的力量往往要比想像中更加強大，只是大多數人不願意逆風前行。

其實夏晚一直很敬佩顧今朝，他能說得出這樣的話，也能做得出這樣的事。他說人要有一個理想，他就真的有一個拿得出手的理想，他說人要為了理想不斷前進，他就真的為了理想堅持不懈地努力很多年。

不像夏晚，從來都不會去想自己想要什麼，所做的一切都是因為不得不。因為不寫作業會被批評，他才每天都寫作業，因為不做家務會承受母親失望的目光，他才經常做家務，因為這個年齡段的學生都在學習，他才偶爾會冒出和他們爭個高低的鬥志……沒想過學習是為了什麼，也沒想過未來的路該怎麼走。

所幸，在這最重要卻也最迷茫的一個時期，顧今朝出現了，他願意拽著夏晚往前走。

夏晚也就乖乖地跟他走。

直到某天，他們到達某個階段的站台，顧今朝鬆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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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晚從夢中醒來。

夜還寂靜，床頭的小夜燈散發著溫暖的光暈。他睜著眼睛失神半天，抬手擦了擦濕漉漉的眼角。

枕邊，已經成年了的顧今朝沉沉地睡著，不知道夢見了什麼，眉頭微微蹙起。

夏晚輕輕地喚了他兩聲，沒有反應，這才敢小心翼翼地鑽進他懷裡，摟住他的腰。

似乎是夢中的鬱氣還沒有消散幹凈，此時他貼著顧今朝溫暖的胸口，突然無比難過。

歲月是條河，只顧著往前流，帶來了一個顧今朝，卻帶走了他的顧哥。

「顧哥……我好想你啊。」

他低低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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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說當時，在夏晚以為生活恢復了平靜時，又發生了一件大事。

顧今朝被打了。

原因是他給程小秋寫情書。

那天下了晚自習之後，夏晚照例和顧今朝一起推著腳踏車往家走，可還沒到轉角就被幾個人攔了下來。為首的是池遠，沒有穿校服，面色陰沉，烏雲密布。夏晚與顧今朝對視一眼，均察覺到對方來者不善，正打算調頭，池遠忽然一個箭步衝上來揪住顧今朝的衣領。

「離程小秋遠點。」

這話真是似曾相識。

顧今朝看上去還算鎮定，說：「你誤會了，我沒離她近過。」

夏晚連連點頭：「對對，我們和程小秋就只是普通同學……顧哥——！」

顧今朝被頂中腹部頓時悶哼一聲，痛得直不起腰來，夏晚尖叫一聲，哆嗦著就想要衝上去，卻被兩個黃毛青年攔住了。

池遠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紙，當著他的面撕碎揚了滿天：「普通同學？普通同學會給程小秋寫情書？顧今朝，你找死。」

寫情書？

夏晚和顧今朝心裡同時咯噔一下子。

他不說話，池遠就當他是默認了，二話不說又是一拳，這回直接砸在了顧今朝的眉骨上，砸得他眼冒金星，整個人向後重重地摔在地上。

夏晚嚇壞了，他還從來沒有見過顧今朝這麼狼狽的樣子，於是拼力掙扎想要拉開池遠，卻無論如何也整不脫困住自己的兩個人。

池遠走到顧今朝旁邊，居高臨下地說：「程小秋是我的，你最好早點死了這個心，不然下次就不只是一拳這麼簡單了。」

顧今朝只低頭揉著腦袋，自始至終沒有做任何反駁。池遠冷哼一聲，帶著幾個青年走了，夏晚一下子癱軟在地上，半天才敢爬起來，踉踉蹌蹌地走過去想要拉顧今朝起來，結果使不上力氣，自己反倒摔了一跤。

「……」顧今朝嘴角一抽，簡直不知道該擺出什麼表情。「夏晚，你是真的蠢。」

夏晚癟著嘴，哭了。

最後還是顧今朝自己等痛勁過了站起身，再把他也拉起來的。

「行了。挨打的是我，你有什麼好哭的？」

夏晚紅著眼睛去碰他的頭：「顧哥……顧哥你疼不疼啊……」

夜晚本就看不清，他還不知輕重地一按，顧今朝立刻抽起氣來，沒好氣地說：「你試一次不就知道了！」

夏晚不說話了，默默地把腳踏車扶起來，再默默地蹲下裝被震掉的車鏈條。顧今朝在一邊看了半晌，實在忍無可忍，開口問道：「我替你挨打，你連句謝謝都不說？」

夏晚一愣，不明所以：「替我？」

顧今朝也是一愣，繼而一僵：「別告訴我那情書不是你寫的。」

「……」

夏晚張大了嘴。

兩人僵持片刻，臉色變了又變，異彩紛呈。

顧今朝說出了十五年來的第一句髒話。

「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