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自習上課之前，顧今朝把徐穎叫了出去。那時候老師還沒來，教室內外一片喧鬧，正是個說話的好時候。

夏晚實在好奇，坐了一會之後還是忍不住出去偷聽。初三被安排在一個單獨的教學樓，和其他年級並不共通，因而想要找人還是比較方便的。夏晚一路左顧右盼，終於在走廊最裡面的盆景後面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背影。

顧今朝個子很高，往那一站便將徐穎整個人擋在陰影里，夏晚看不見她的表情，只能聽見斷斷續續的啜泣聲。他小心翼翼地靠近了聽。

「我不喜歡你，我和你之間也沒有任何關係，不要再去找我朋友的麻煩。」

明明此時顧今朝已經非常惱火了，可是話說出口語氣還是很克制。但就算這樣，徐穎還是哭得像是一個受害者：「我只是喜歡你，我有什麼錯！」

如果是夏晚，面對女孩子這樣梨花帶雨的控訴，就算自己沒錯也會覺得無措，而顧今朝卻不為所動，手插著口袋沒有半分憐香惜玉的打算。

「你還覺得你沒錯？未經我允許去騷擾我朋友你覺得你沒錯？這已經不是喜不喜歡的問題了，看在你是女生的份上我給你留面子，話不說得那麼難聽，但我希望你好自為之，如果再有下次，別怪我翻臉。還有，必須向夏晚和程小秋道歉。」

徐穎狠狠地推了他一把：「顧今朝，你太過分了！」

顧今朝猝不及防被推了一個趔趄，看著徐穎小跑著離開的背影，煩躁地拽了下衣領。

夏晚從角落裡出來，嘿嘿地笑：「沒事，顧哥，不道歉就不道歉，不和她計較了。」

顧今朝沒好氣地問：「你來幹什麼？」

「好奇嘛。」

顧今朝冷哼一聲，沒再說什麼，大步往回走。夏晚趕緊跟上，腳步輕盈得就快要飛起來。

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看見顧今朝生氣他反而高興了，像是被誰餵了一把棉花糖，滿心甜軟。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快樂是建立在他人的痛苦之上？

莫名的，他腦海里突然浮起一個念頭。

假如，假如向顧今朝表白的不是徐穎，而是他夏晚，顧今朝會是什麼反應呢？

「能不能好好看路？」

夏晚一個激靈，抬起頭，被近在咫尺的柱子嚇了一跳。顧今朝揪著他的後衣領拖著他往後撤了一步，怒道：「走路就不能專心點？臉疼還不夠嗎，腦袋也想撞一下？」

夏晚回頭看他，在訓斥聲中詭異地臉紅了。

怎麼回事，燈下生起氣來的顧哥為什麼會這麼好看？

見他一副神遊天外的樣子，顧今朝抬手就是一個爆栗：「你有沒有在聽我說話？」

「嗷……聽了聽了，走路要專心，不能撞腦袋。」

顧今朝瞪了他半晌，在夏晚以為他要發作時忽然出了一口氣，反手揉了揉自己方才敲過的地方。

儘管揉得很潦草，夏晚的一顆心還是瘋狂地跳動了起來。那掌心溫熱幹燥，捂在額頭上，竟給人一種被寵愛著的的錯覺。

他咽了口唾沫：「顧哥……」

「疼不疼？」

「不疼。」這是實話，此時此刻他看著顧今朝，真的感覺不到分毫的疼痛。

「臉呢？」

「啊？」

顧今朝不耐地問：「臉疼不疼？」

夏晚一怔，繼而傻笑起來：「也不疼也不疼。」

顧今朝對他臉上的抓痕看了又看，確認當真無礙之後在他後腦勺上不輕不重地拍了一巴掌：「趕緊回去寫作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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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放學，顧今朝又給他買了一個烤餅。連夏晚自己都快忘了還餓著肚子，顧今朝卻還替他記著。今晚顧今朝的煩心事並不少，可他還能在心裡留一塊位置記夏晚的事情，也許連他自己都未曾注意到這種明目張膽的偏心，夏晚卻能感覺得到。

別看顧今朝總是教訓他，一言不合還動手，夏晚心裡門兒清，顧今朝對他好著呢，每一次下手都注意著力道，只是夏晚為了配合他總會表現出很痛的樣子。看似很重的訓斥其實都在夏晚的接受範圍內，夏晚哪一件事情做得好了，他的表揚可比誰都來得快。

像個老父親。

夏晚想著想著就把自己逗笑了。

可顧今朝的確給了他一種，類似於關愛的東西。他也沒見過世面，不懂感情之間的分別，只覺得顧今朝對他好，像他那缺位已久的爸爸。

在他上國小的時候父母就離婚了，他爸一個人勇闖天涯去了，留他和母親生活在一起，天天為了房租水電費鬧心。當年父親窮，母親嫁給他之後就一直住在他爺爺家裡，後來他父親說想要到這邊來，說這邊工作機會多，他母親就毅然跟來了，結果顯而易見，工作機會沒看到，日子倒是越過越窮。

他始終記得那天，他父親穿戴整齊拉著皮箱，像個未婚的小夥子，他母親攔在大門口死活不肯讓位。那是他第一次也是這麼多年來唯一一次見母親哭。

「你別走，留下來好好過日子，一定會好起來的，都會好起來的！」

「這樣的日子我受夠了。」

母親的眼淚唰的就下來了。

「晚晚還小，他還需要你照顧啊！」

男人一言不發地掰開她的手，決絕地離去。她捂著臉一點點蹲下去，絕望得像是天都塌了。

懂事以後夏晚才明白那日母親所承受的痛苦，可是當時他完全不能明白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母親很快擦幹眼淚站了起來，他仰頭絞著她的衣角。

「媽媽，爸爸去哪了呀？」

「去給他爹媽挖墳了！」母親進屋換好衣服，「走，跟媽買菜去！」就像是什麼也沒有發生過一樣。

那天晚上，他們少有地大吃了一頓，他特意留了一個雞腿裝進小碗里準備給爸爸吃，可是一直等到深夜也沒等到爸爸回來。

小小的男孩抱著他的小碗站在院子里，等一個不可能回來的人，那畫面怎麼看怎麼心酸。母親深吸了一口氣，忍住洶湧的淚意，拽著他進屋。

「以後你就沒有爸爸了，但是你還有媽媽，乖兒子，別怕，沒有他咱娘倆一樣過！」

說是這樣說，可到底還是不一樣。家裡少了一個人，在外面就少了一半底氣，有人欺負他他不敢還手，因為知道母親一個人承受不起這樣的後果，受到不公正的待遇他也不敢回家說，因為知道自己家裡沒有說得上話的親戚撐腰。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他慢慢的就長成了這樣一個夏晚，一個什麼都沒有卻總是在告誡自己什麼都有的夏晚。

明明小的時候他還不是這個樣子。那時候他的家還在，那男人還想認真地做一個好爸爸，經常會帶著他出去玩，會牽著他的小手給他講外面世界新鮮有趣的東西，也會在放學時間守在幼兒園的門口，聽他嘰嘰喳喳地說著一天里發生的趣事。

那時候的夏晚還敢主動和別的小朋友搭話，也沒有饞到看見別人拿吃的就咽口水。

可那樣的日子畢竟一去不復返了。

生命中有些東西是無論如何也無法彌補的，那段光陰缺失的，這段歲月加倍補償也無濟於事。過去了就是過去了，當時最想要的，現在已經不具有吸引力了，可那個缺口永遠都存在，哪怕不聽，不看，不想，在心底里也會積攢成為沉悶的鈍痛。

母親本就是一位相當堅強的女子，因而在她的教育下，夏晚也並未生長成為自怨自艾的小可憐。他從來不會刻意地告誡自己生活有多悲慘，反而會有意放大生活中的美好，為了能夠更快樂地生活下去。只是，在別人的爸爸來開家長會時，在別人的爸爸幫他們出頭時，在別人的爸爸牽著他們的手從街頭巷尾經過時，他還是會抑制不住的黯然。

經常會聽見同齡人抱怨他們的爸爸，帶著三分被偏愛的有恃無恐，說爸爸管得太嚴了，說爸爸總是搶電視，說爸爸總是使喚人……每次這種時候夏晚都會露出羨慕的神色。他倒是想有人管他，有人跟他搶電視，有人使喚他。

可是，有嗎？

說恨也不至於，說愛卻已經失望到底。後來那男人也不是沒有回來過，可他已經和夏晚想像中的樣子背道而馳。事實上也並非是他變化太大，而是夏晚長大了，小時候關於父親的記憶漸漸模糊，對於父愛的渴求卻與日俱增，漸漸地形成了一個深不見底的溝壑，那是這個不負責任的男人無法在一朝一夕間盡數填平的。

所有的僥倖都被打破，他終於認清了現實。

也許自己需要的並不是這個平凡的男人，而是一個理想中的父親的角色，能毫無保留地對他好，滿足他所有的期待。

這樣一個角色，母親沒能找到，他自己反而遇上了。

那個和他一般大的顧今朝，那個會和他一起被老師批評的顧今朝。

他竟會從他身上找到那種久違的，被愛的感覺。

連他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想來若是顧今朝知道了，只會覺得更加不可思議吧。我把你當兄弟，你居然把我當爸爸。

他笑著笑著就哭了。

顧今朝覺得不對勁，湊近一看：「不是，你又哭什麼？」

夏晚吞咽著烤餅嗚咽：「這烤餅太好吃了……」

顧今朝居然沒說話，也沒動手。

夏晚淚眼朦朧地抬頭，只見顧今朝從書包里掏出一包紙巾遞到他面前，語氣難得的溫和：「擦擦眼淚，再哭下去星星都要笑話你了。」

夏晚仰起臉，沖著夜空大喊：「我看看誰敢笑話我？出來！小爺我非得給它點顏色看看！」

如果是平常，此時顧今朝準保已經送了他一個腦瓜崩，外加一句「別在這丟人現眼」，可這一刻，顧今朝就只是手插兜站在路燈下，看著他，微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