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漫長的告別番外
小說: 戲中人 作者:Mr.齐谐 字數:8747 更新時間:2019-04-26 23:23:42
眾人都是孤單的團體,孤單的我錯過了孤單的你。
一一題記
[聽到窗外隱隱傳來琴聲,夏清泉皺了皺眉,張開惺忪的睡眼望望窗外。鴿灰色的天空像包在一團霧氣中的水晶,還有幾顆鑽石樣的星星不甘寂寞眨著眼睛。
看來還不到黎明。
是許莫離那個該死的傢伙又三更半夜彈琴了,夏清泉把腦袋砸回枕頭裡不滿地嘀咕了兩聲。儘管許莫離將這種看似不可理喻實際上更加不可理喻的行為美其名曰「深夜心兵起義」,夏清泉仍然想不出「吵」和「擾民」之外的任何形容詞來概括他的琴聲。
趁著他還沒在我耳朵邊彈琴把我叫起來,我還是趕緊睡一會兒吧。白天萬一還要出現場,可不能讓他一個人行動......這樣想著,夏清泉又一次進入夢鄉。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明天,卻不是新的一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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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茉四歲的時候第一次聽到「許莫離」這個名字。
那天午後,趴在大玻璃窗邊畫彩虹的夏茉厭倦了這種單調的遊戲,她扔下蠟筆,搖搖晃晃地跑去找夏清泉給她講故事聽。
夏清泉從堆積成山的稿件中抬起頭,摘下耳機寵溺地對她笑笑,隨手撈起「山頂」的一張紙開始讀:「『悠著點,少年。』許莫離邊晃了晃他的茶杯邊對我......算了,親愛的,我們換個故事。從前有座山......」
「不嘛,爸爸,我就要聽剛才那個故事。」夏茉抱起父親的手臂撒嬌似的搖。
「啊,這個......山裡有座廟......」
「爸爸!」
「好好好,依你,都依你。」
夏清泉輕輕嘆了口氣,繼續讀了下去。那是一個關於油畫的案子,沒有跌宕起伏的情節,也沒有什麼刺激的生死攸關時刻。他覺得無聊,除了「許莫離」這三個字外,他發出其他的音節都帶著明顯的無精打采。
竟然還能記得起他的音容笑貌,記得他輕喚「少年」時眼睛裡漾過的神采。看來記憶力還不算差得出奇,他自嘲地想。
「爸爸,為什麼你以前沒講過這個故事呀?」
「因為它不如三隻小豬和小紅帽有意思呀!」
「可是我覺得它有意思。」夏茉有些意猶未盡,「許莫離是誰呀?」
「這是個秘密,小茉。」
「什麼是『秘密』呢?」
「等你長大就明白了,等你長大......」
夏清泉的視線失了焦點,變得虛無縹緲起來,似乎在記憶中搜尋某些夏茉看不見的東西。小夏茉才沒耐心等父親回過神來,她還有幾盆花沒有澆,幾張卡紙沒有折,她最愛看的海綿寶寶也要開始了。於是她丟掉稿紙,邁開短小的腿,跑到她自己的小世界裡去了。
望著女兒一蹦一跳遠去的背影,夏清泉笑著搖搖頭把稿紙撿了起來。視線落向它又掠過它,而最終,只是把它靜靜放回稿件堆里。
截稿時間快到了。電腦顯示器上飛快跳出一行又一行新的文字,不是偵探懸疑,只是一部純文學作品。
許久沒有寫過懸疑。
似乎每個懸疑故事都難有好的結局。
耳機里自動播放著下一首歌。
「This is a long goodbye,somebody tells me wh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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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茉七歲的時候第一次看到父親和許莫離的合影。
新年。夏清泉充當家庭婦男做「春季大掃除」,正當他埋頭擦拭被女兒翻得亂七八糟的書櫃時,夏茉從廢墟般堆在地板上的書籍中挖出一張褪色的舊照片,獻寶似的捧給夏清泉看:「爸爸,你旁邊的叔叔是誰啊?」
夏清泉放下抹布,接過照片匆匆掃了一眼,說道:「哦,這個啊。這是我和你媽婚禮的照片,旁邊的就是許莫離,我的伴郎。記得嗎,我經常給你講他的故事。怎麼樣,爸爸是不是比許叔叔帥多了?」
「才不是呢,許叔叔比爸爸帥多了。」夏茉一本正經地實話實說,一面咯咯地笑了起來,「原來真的有這個人啊。你知道嗎,爸爸,我還以為他是你編出來騙我玩的呢。就像......就像大妖怪和小精靈一樣。」
「怎麼會!爸爸什麼時候騙過你?」夏清泉一臉受傷的表情。
「在你每次答應多給我一塊巧克力派的時候!」小鬼調皮地眨了眨眼。
「你個機靈鬼。」他笑著嗔怪道,一把將夏茉攬到懷裡,「我的婚禮上,他可是大放異彩。伴郎致辭那麼有文采,這小子,平時還真看不出來。他還給我們彈了一首鋼琴曲,我都不知道他水準原來這麼高。要知道,他老喜歡半夜練琴,彈一些刺耳的音階。搞得鄰居天天抄掃帚砸我們的門,哈哈哈哈那時候......」
說到一半,夏清泉的聲音低得近乎夢囈,最後終於噤若寒蟬。
眼鏡上好像蒙上一層水霧了,都怪這房間暖氣開得太足。
「那我的媽媽呢,我是有過媽媽的嗎?」
夏茉微微抬起小臉,漏進窗戶的陽光使她的面容溫暖明麗起來,她是淹沒在金粉里的小人兒。大片大片陽光像貼紙般貼在她的衣襟上,臉頰上,在雪白的牆上投下她的影。是個纖塵不染的小天使吧,一切的悲傷都與她隔著一個世界似的遙遠,無法觸及。
「媽媽她......她去很遠的地方旅行了。」努力擠出一絲微笑,夏清泉將懷中的女兒抱得更緊。
孩子,要怎麼告訴你,是媽媽害死了許莫離。又如何開口提及,曾經明艷如暖陽的女孩子,在一條不歸路上走得太遠,回不了頭。
夏清泉愛她,直到現在也是,只是他一刻也不曾原諒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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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茉十二歲的時候知道夏清泉曾經有過一個部落格。
傍晚放學時分,有個女生神秘兮兮地把夏茉拉到一邊,對她說:「喂,小茉,我最近發現有個很好玩的博主。好像是叫什麼夏清泉的作家,寫他同事辦案的故事。我跟你說啊,真是太精彩了,你去網上找找吧。」說罷,不顧夏茉拒絕,抓起她的手用水筆寫下一個網址。
夏茉不動聲色地笑了笑,裝作毫不知情。她答應父親不向外人透露他的身份,因為父女倆都想平平靜靜地過普通人的生活。只是她不知道,這個同時扮演爸爸媽媽身份的夏清泉,竟然還有寫部落格的閒情逸緻。
回到家,夏茉按照網址找到父親的部落格,裡面滿滿是關於許莫離的文字。她花了兩周左右時間看完所有文章,有些故事她從父親口中聽到過(當然,刪去了一些少兒不宜的細節),有些故事她又全然陌生。她仔細逐一查看訪客的評論,發現一個艾迪叫「許先生」的人與父親互動頗多,且言語中透著幾分老友間的熟悉。想想博文的主人公,夏茉全然明白了他的身份。
「少年,你又在貶低我的形象了,讓讀者誤會多不好。」這是許莫離。
「開玩笑,你還有哪門子形象?」這是夏清泉。
翻看著部落格,夏茉似乎跌進一個時空隧道。父親年輕時的前段次第劃過眼前。她忽然有了種奇異的感覺,父親一定曾經擁有過一個小小的世界,這世界裡沒有記者,沒有書迷,甚至於,也沒有夏茉。它小到僅僅能容下許莫離和夏清泉這兩個少年。那裡天空響晴高遠著,風輕雲淡著,兩個少年共煮一壺茶,飲盡一世牽掛。談著案子,談著瑣事,笑看清閑的人們推杯換盞,賞枝頭花開花落,望天邊雲捲雲舒。
也許,對最初的他們來說,一生就是茶香縈繞,琴聲飄渺,歲月靜好。終日守著一方小小的天地,來去無意,與世無爭。
頗具古風。
夏清泉之於許莫離,究竟是一種怎樣的情感呢?夏茉看不透,說不清。只是敏感如她,似乎隱隱覺得這遠不止友情。想起父親提到許莫離時眼底悄然劃過的欲言又止的溫柔,夏茉好似想到了什麼,只覺得影影綽綽,看不真切。
有一個問題,她默默藏在心裡,藏了很久。
「爸爸,你愛過許莫離嗎?」夏茉背著書包,從父親身邊經過時,故作不經意地問了一句。
「我的好姑娘,你小腦瓜里都在想什麼啊。快別亂想了,怎麼可能呢?」夏清泉從報紙中抬起頭來,寵溺地對夏茉笑了笑,復又將頭深深地埋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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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
截稿時間十二點整剛到,夏清泉輕輕點了「提交」,而後如釋重負地仰在椅背上長吁短嘆起來,像剛剛上交的不是稿子而是自己的靈魂似的。
總之按時交稿後,即便是在大半夜心情也像做了日光浴那樣輕快得要飛起來。
開了一罐可樂悠哉悠哉刷著朋友圈,飛速下滑的指尖刷到一張照片:安全部某痕檢員戴著巴拿馬草帽穿藍色襯衫卡其色七分褲騎一輛腳踏車,沖著鏡頭二兮兮地揚起一個巨大的笑臉。
還配了一行文字:有沒有人上車?
嗯?這不是許莫離麼?
好啊你小子,讓我幫你看茶館,倒是自己出去遊山玩水泡妹子了。
頓時氣不打一處來,飛快地敲了一行字過去:你的車機場到三里屯收多少錢?
對面很快發了一串省略號:25公里......車給你,請自駕游。
那人無奈又好笑的神態,隔著熒幕也不難猜出來。
就著服務態度還想要人上車,許爺,你也太不敬業了吧。這樣好笑地想著,把手機往床頭櫃一扔,再把自己砸進軟綿綿的大床,一抹不自知的笑意在唇角漫延開來。
整座城隨夜幕跌墮,萬籟俱寂,而我還能收到你的消息。
心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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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茉十六歲的時候終於有機會和夏清泉談談許莫離的往事。
從學校走出來,她在一群等孩子的父母中找到了父親的身影,等她蹦蹦跳跳來到父親身邊,驚異地看見父親正在和一個中年婦女交談。
「這位先生,我看你好像有點面善。」女人不再年輕的臉上歪歪斜斜掛著一抹古怪的笑意,厚厚的粉底正在像落雪一樣悄無聲息地掉下來。
「實在不好意思,我記不起來在哪裡見過您。」
「啊,我想起來了,你是那個小說家夏清泉?我特別喜歡您的偵探小說。」
「......啊......謝謝......」
「我在部落格上看見過你和你同事的合影,這是你女兒嗎?」
夏清泉被女人連珠炮似的問題問得摸不著頭腦,只得訕訕地笑著算作默認。
十六年之後再提起某個人的名字,他曾經靈巧的舌頭也會突然打上結。
一時間場面有些尷尬。
那女人渾然不覺,用輕蔑的眼神掃視夏茉一眼,好似夏茉的出現侮辱了她一般:「我很喜歡你筆下的許莫離,能不能冒昧地問一句,你和許莫離究竟是什麼關係?」
夏清泉看起來顯然很不自在,夏茉狠狠瞪了女人一眼,迅速拉起父親走了。
「這些人真是討厭,根本不把別人的隱私當隱私,也不知道是什麼意思!」回到家,夏茉憤怒地將書包往沙發里一摔,她不明白自己為什麼這麼生氣。
「沒事,甜心。」夏清泉想泡一杯咖啡,等他反應過來手裡拿的是茶葉包時,幾千翠綠色的小葉子已經在開水中跳起舞了。
似乎意識到了什麼,他漫不經心地將茶水放回桌上。
爸爸只喝清咖啡,但家裡總有一袋又一袋用不完的茶葉包。它們堆在角落裡靜靜地積著灰塵,想在等什麼恰好時機,毫無保留地捲土重來。
「就算以前發生過什麼,那也都是過去。生活不會等,我們必須向前走。」夏清泉這樣安慰著夏茉,但更像是安慰自己。
「爸爸,給我講講你們的故事吧,那些沒有寫在部落格里的。」
「你真的想聽?」
夏茉抬起眸子,鄭重地盯著父親將信將疑的眼睛,點了點頭。
「好吧,也許這不是個動聽的故事。」
夏清泉像摟小孩一樣把女兒攬在懷裡,緩緩地、艱難地開了口。
他說他們在茶館練習茶藝,常常一不留神打翻茶壺,於是許莫離的書和夏清泉的手稿一股腦兒都泡在茶水裡。
他說他們在體育館打撞球,許莫離總利用小號球桌和毫無章法可言的球技贏他。他多次提出抗議但總被某個擅長玩文字遊戲的傢伙以各種理由駁回。
他說他們在街道上飛奔著抓人,無視交通規則,見圍欄就翻且絕不繞道。無奈自己笨拙,總是拖後腿的那個。不過無需擔心,他知道前方有個頎長的身影默默立著等他。
他說他們共同穿上萬聖節的鬼怪服裝,許莫離口口聲聲抱怨著幼稚,可他還是穿著它和夏清泉參加了舞會。
......
「爸爸,你說過,許莫離在你婚禮上彈鋼琴,我可以看看譜子嗎?」正當夏清泉面露微笑地回憶時,夏茉突然打斷了他。自小受許莫離影響,她吵著鬧著要學鋼琴。父親很詫異,但到底也同意了。年幼的夏茉說不清那時的執念究竟從何而來,她只記得自己看過許莫離彈琴的視頻,優雅,迷人,琴聲似水而溫柔呼之欲出。
或許是那一刻她堅定了決心。
「當然可以,應該是......在我房間的櫃子里,上鎖的那個。」
夏茉找到了樂譜,是許莫離自己寫的一首曲子。她輕輕在心裡念了幾個小節,但她沒有唱出來。
父親聽到會傷心的。
她猶豫了一下,還是問出了那個四年前的問題:
「爸爸,你愛過許莫離嗎?」
「我?我......我不知道。」
夏茉平靜地看了一眼面前將頭埋在手中的男人,突然覺得他與印象中頂天立地的父親判若兩人。她收好了樂譜,決定在有空的時候把它練一下,可她終究忘了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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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茶。」
許莫離低沉慵懶的聲音從鑒定科實驗室里傳了出來。手頭又有案子了,這可真是個好事情,總不能讓大腦一直閑著啊。
「我猜猜,普洱,是不是?」夏清泉得意地打了個響指,露出一副「看我都了解你」的表情,「我早就泡好了。」
「唔......」含混不清地應了一聲,許莫離接過茶杯返回實驗台。
沉默許久。
「你總是這樣。」許莫離說,「謝謝你少年。」
「這沒什麼。」
夏清泉笑笑,扭頭望一眼窗外一碧如洗的藍天。笑意漫延開來,從眼底延伸到心底。
歲月靜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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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茉二十四歲的時候搬出了父親的房子。
「爸爸,你一個人能行嗎?」已經走到門口,她拖著沉重的行李箱,又不放心地轉頭問。
「可不是我不留你啊,姑娘。」夏清泉從報紙中抬起頭來,迅速狡黠地一笑。厚重溫柔的暖意,盡收眼底。
「你可以找個人陪著啊,給我找個媽媽。詩羽阿姨就對你很不錯。」
「就算你老爸我魅力無敵,現在也不是談這個的時候了。」他孩子似的俏皮地眨了眨眼,寬慰道。
一個人,又怎麼樣。
不能行,又怎麼樣。
「我是認真的,你需要有人陪。」
「我也是認真的,根本沒必要。」
僵持了一會兒,夏茉首先別開視線,輕輕地嘆了口氣。她了解父親的脾氣,只要是自己選擇的路,就算遍體鱗傷也義無反顧。
就像多年之前的他和許莫離。
望著女兒的背影消失在房門外,他臉上的笑容終於像烈日下的草莓冰淇淋那樣慢慢融化了。
又是一個人了。
其實他常常在想一個問題,如果最後那天,他不顧一切地挽留,讓許莫離誤了那班使他萬劫不復的飛機,他們的生活,又會是什麼樣。
會不會有一個許莫離,一個夏清泉,永遠永遠生活在三里屯西五街上,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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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我要晚啦,拜拜咯!」
候機廳中,許莫離單肩背著旅行包,騰出一隻手與夏清泉相握。幾縷微風撥亂他額前碎發,連目光都被氤氳得綿軟模糊。
對面是少年,稚氣未脫的臉上看不出什麼特別的神色。
陽光真好。讓人移不開視線,縱然刺痛了眼。
「廢啥話呀,趕緊的,趕不上有你哭的。」然而他這樣說。
「嗯,說完就走。我想說啥來著......哦,對。我出生之前,我媽以為我是個女孩兒,就給我起名許茉莉,後來才改成的莫離。」
「所以你說這個是......?」夏清泉有些摸不著頭腦。
「我是說,你女兒的名字,可以參考一下,少年。」
夏清泉開著玩笑:「夏茉?夏茉莉?開玩笑,我怎麼會用你見鬼的名字叫我女兒,難聽死了。」
鋪天蓋地的陽光一瞬間耀眼起來了。
許莫離無所謂地聳了聳肩:「我覺得還好呀,沒關係,只是給個不成熟的小建議。」
「別整那些沒用的,趕你的飛機去。」夏清泉笑著揮手轉身作勢要走,「你哪天回來呀?請你去擼串兒?」
「不好說......我盡量快點兒吧。」
「那成,拜拜,一路順風。我得趕緊回去了,淺陌帶孩子,一人忙不過來。」
「嗯,再見,少年。」他說,雲淡風輕的。
明明即將遠行的人是他,目送友人揮著手大步流星離去的也是他。
再見,少年。
或者再也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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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清泉在西五街散步,走到自己茶館門口,敲了敲門。
無人回應。
不就是懶得掏鑰匙開門了嘛!竟然沒人,老許這傢伙跑哪裡浪去了?夏清泉抱怨著,從口袋裡摸出鑰匙,只是沒有哪一把能打開面前的門。
他幾乎驚慌起來。
慌亂中後退了兩步,夏清泉看了看招牌,幾秒鐘後被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包裹。
不是「許夏一米陽光」。
那......那我現在在哪?
這時門「吱呀」一聲開了,面前是個全然陌生的中年男子,過肩長的凌亂頭髮,絡腮鬍子,手指和袖口沾著明黃色的顏料。他迷惑不解地看了夏清泉一眼,問道:「請問你找誰?」
「許莫離......這裡不是許夏一米陽光?」
「不好意思啊老哥,我不認識這個人,也沒聽說過什麼陽光。」
「我是在西五街嗎?北京朝陽區三里屯西五街?」
「對的啰!不過這間房是我的私人畫室,我在西五街住了十年,也不知道哪裡有『一米陽光』。北京的天啊,霧霾很重的,幾乎看不見陽光呢......」
夏清泉突然意識到有些事不太對,非常不對。
「對不起,我大概是走錯了,打擾您了。」夏清泉夢囈般喃喃著,後退了幾步慢慢蹣跚地走了。
似乎做了一個夢,夢裡他青絲未嘗蘸浸白雪,仍是少年。
夢裡故人的音容笑貌還在眼前,真真切切。
手機在震動,但夏清泉過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是女兒的電話。
「怎麼不接電話,嗯?和陳阿姨去哪玩了?」夏茉愉快的聲音傳過來,酒吧里的音樂,清脆的碰杯聲。
恍若隔世。
「我猜,我大概是需要體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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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知父親患了阿茲海默症時,夏茉二十六歲。
這種病的平均存活時間是五年半。
如每個老年痴呆者一樣,夏清泉每天清醒的時間越來越少了。
他不記得自己穿了幾件衣服,不記得午餐吃過什麼,不記得回家的路口是右手邊第二個還是第三個,不記得從前爛熟於心的部落格密碼,不記得自己愛過蘇淺陌。
不記得許莫離已經死了。
「老許去哪兒了?」他問。
他向著夏茉問。
他向著自己問。
夏茉曾經不厭其煩地向他解釋,許莫離早就去世了,去世的人是不可能接受他的晚餐邀請的。但父親對夏茉的解釋充耳不聞,下一次,仍會問起許莫離。
於是夏茉學會了對許莫離的死隻字不提。
她說,許莫離去開會了,許莫離去超市買茶和咖啡了,許莫離和蕭浮生出現場去了......
只是有一天她盯著父親渾濁無神的雙眼,所有編織好的善意的謊全都哽在喉頭,弄得她幾欲窒息。她終於忍不住了,衝到衛生間里大哭起來。
她總是覺得,父親痴呆後比以前過得更福祉,至少,在精神上,他有一個永遠不會絕望的念想。
清醒的時候,夏清泉看著女兒的目光總是充滿內疚的。夏茉為了照顧他,辭去高薪工作,找了份能在家辦公的活兒。她亦沒有精力交男友,每天寸步不離守著夏清泉。夏清泉對她說:「你不該為了我一個糟老頭子,把大好前程都斷送了。」
夏茉抬起頭,很有耐心地對他笑笑:「別這麼說,爸爸,我心甘情願。」
過了幾個月,夏茉找到了原來許夏一米陽光的地址,和那個畫家房主商量之後,用自己多年的積蓄把它買了下來。她又重複觀看父親二十幾年前的錄像帶,把這間房子恢復成許莫離生前的樣子。她將父親接了過來,儘管她知道,這對他的病情無濟於事。
但至少,爸爸不會再追問自己為什麼不在許夏一米陽光了,當他分不清幻像與現實的時候。
她在父親的床頭,放著伴郎和新郎的合影,想了想,又取下來,放在父親的枕邊。
當夏清泉被攙扶著走進這間久違的房子時,眼淚像落雨那般傾瀉而下:「哦,謝謝你,謝謝,我的好姑娘......」
夏茉笑著,一眨眼,一顆晶瑩的水珠滾了下來,落在夏清泉手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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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杯中茶涼酒寒,夏清泉放下手裡翻著的雜誌,目光落向窗外。
許莫離去買茶葉了,不過,他很快就會回來的。我為他泡了咖啡,晚飯也有他最喜歡的芹菜燒雞腿。
這樣的日子真是好極了,不是嗎?
因為有一個許莫離,一個夏清泉,永遠永遠生活在三里屯西五街上,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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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清泉生日快到了,夏茉想給他一個驚喜,她請來了許莫離生前的好友,和夏清泉共同工作冒險的那一群。
誰知道父親還能過幾個生日呢。這樣想著,眼眶就紅了。
她找出十年前自己匆匆夾在書中的樂譜,練了起來,生日那天,將這首二十多年前的刻骨銘心,最後一次獻給父親。
悠揚的琴聲響了,隔著生日蠟燭躍動的火苗,夏茉望見父親幹枯的眼眶中泛起了水波。就在那一瞬間,夏茉極不情願地意識到,父親老了。那個記憶中超人一樣將小小的她扛在肩膀上的男人,真的一去不復返了。
「謝謝你,姑娘。我認得這旋律,我一定是在哪裡聽過。」靜默地聽完女兒的演奏,夏清泉沙啞著嗓子說。
「對極了,爸爸,你聽過的,許莫離寫的,你記得嗎?」
「哦,對,許莫離......許莫離這傢伙到哪裡去了?」
「他去接蕭叔叔來我們家,很快就會到了,爸爸。」
他很快就會到了,爸爸。
古珂緊攥著蕭浮生的手,別開了視線。
在場的所有人都默然了,只有夏清泉獨自微笑著,福祉和凄然的表情在那張蒼老的臉上交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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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夏茉所料的,搬回西五街並不能對夏清泉的病情有什麼實質性的幫助。他的情況越來越糟了,發展到後來每天只有兩三個小時是清醒的。其他時間,他會喋喋不休著別人聽不懂的話,再或者,整日坐在輪椅里一言不發。夏茉開始還會提起過去的事情試圖刺激他的記憶,可她發現這全是徒勞。曾經有幾次她軟弱地哭了,但她很快擦幹淚水,她不能讓父親看見自己流淚。
「最近過得好嗎,爸爸?」她一邊在電腦上打著字,一邊陪父親聊天。
「很好。」夏清泉口齒不清地答道,艱難地轉了轉腦袋,「天氣真暖和啊,姑娘。出太陽了,以前......我想不起來啦,大概北京不常是晴天的吧。可惜老許總不在,他會喜歡這樣的天氣的。不過幸好......他偶爾也會來看看我的。」
他偶爾也會來看看我的。
夏茉聽了,心裡狠狠一顫。他停下了手裡的活,直視父親的雙眼。她緩緩地、緩緩地開口,彷彿說錯一個字,父親的靈魂都會隨著安琪兒飄走:「爸爸,你愛過許莫離嗎?」
「我......我愛......愛著。」他說。
不是「愛過」。
是「愛著」。
恍惚間看見夏清泉笑了。
已經有二十七年,夏清泉沒有這樣笑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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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茉二十八歲的時候第一次在現實中見到鮮血飛濺的場景。
半夜,淺睡里隱約傳來重物落地的聲音,她原先以為是窗外打雷了,但很快她意識到這聲音來自父親的卧室。
她好像明白了什麼,跌跌撞撞地跑下樓去。
一把推開房門,夏茉看見倒在血泊里的夏清泉。
頸動脈被切開了,一刀斃命,鮮血濺在牆上,開出一朵相當燦爛的花。
紅色的。
熱鬧以極,孤寂徹骨。
他的手裡握著一把解剖刀,許莫離從前做實驗常用的那一把。
與刀放在一起的還有一張字條,筆記歪歪扭扭,寫著:對不起,寶貝。原諒我,原諒我做過的一切。
夏茉感到前所未有的冷靜,她冷冷看了父親的屍體一眼,機械地檢查了生命體征,不慌不忙地報了警,語調平靜。
警車來到時樓下明顯騷亂起來了,有女人的尖叫聲,還有人正大力拍著夏茉家的門。
在這一片喧嘩混亂里,夏茉將父親抬到床上,把雙手疊放在胸前,又把許莫離的照片擺在他心臟的位置。做完這一切之後,她握緊了父親仍殘留著體溫的手。
「替我向他問好。」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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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IS IS A LONG GOODBYE.
SOMEBODY TELLS ME WH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