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晚看了他半晌，終於忍不住抿著唇笑起來。

「那我不生你氣了。」

顧今朝也笑了。

夏晚仰頭看了一眼樹蔭之上傾滿夜空的星辰，一閃一閃的，像是誰的眼睛，在狡黠地眨啊眨。

「其實我長這麼大，沒有人對我說過我們是朋友這種話，顧哥，你是第一個。」

顧今朝偏頭看他，認真地聽著。

「就是我……性格一直這樣，你也知道，就這樣，所以他們都不願意和我玩。但也不完全是因為這個……」夏晚低頭踢著腳下的石子，「是我自己不敢，總覺得，自己跟他們不是一路人。」

「為什麼這樣想？」

夏晚沉默了一下，說：「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說。」

或許他知道，只是不想說。總覺得有些事情一旦說出口就相當於把自己整個人都扒光了，且不論顧今朝會怎樣反應，他自己便會難堪到不知所措。

顧今朝察覺到他的遲疑，便換了個話題：「我認為你不是很擅長拒絕別人。」

「不是不擅長，是根本不會。」

「為什麼？」

「你想啊，一旦拒絕，別人就會不高興，對吧。他不高興就會說我，我……我已經夠不合群了，不想再被人孤立。」夏晚自嘲地笑了一下，「我不像你，就算當眾發火也有很多人上趕著貼上來，想和你做朋友。我什麼都順著他們日子都已經很難過了。」

明明是笑著的，流露出的神情卻能那樣難過，顧今朝莫名覺得不舒服。他仔細想了想夏晚平日里的表現，發覺最大的問題還是他自己，自卑又敏感，才總覺得寸步難行。他空閑的時候也有特意觀察過身邊的同學，怎麼說呢，肯定是有幾個不怎麼樣的，但絕大多數還是普通可相處的。像同學之間打打鬧鬧都是很正常的事情，有些稍微過分了一些，平常人一句話就能解決，落在夏晚這裡就成了無法應對的欺負。

其實很多時候對方都沒有惡意，只是行為失了分寸，說兩句也無傷大雅，但夏晚似乎極其害怕得罪別人，因而一直忍氣吞聲，不敢還嘴，也不敢表現出不滿。他不說，對方也就不知道自己已經觸碰到了他的底線，下次依然會這樣做，夏晚便更加氣悶。

因為他沒有朋友，所以害怕孤獨，所以不自信，應該是這樣一個因果關係。

顧今朝頓了頓，問：「那你覺得我們是朋友嗎？」

夏晚被他這樣直白的發問搞得莫名羞恥，嘴巴張開又閉上，就是發不出聲音來。顧今朝盯著他看，絲毫沒有準備放過他的意思，他只能硬著頭皮小聲回答：「……是。」

「再說一次。」

「是。」

「是什麼？」

「是……朋友。」

「誰和誰是朋友？」

夏晚一張臉燒得滾燙，心情卻像插了一雙翅膀，輕飄飄得彷彿隨時就要飛起來。

「夏晚和……顧今朝，是朋友。」

顧今朝這才露出一絲笑意。

「對，夏晚和顧今朝是朋友，你要記住。朋友之間是很平等的，你不想做的事情就可以拒絕，不用擔心我生氣。其他人也一樣，你不用再委屈自己，因為不管怎樣你還有我，我不會和他們一起孤立你。」

夏晚怔了一下，猛地仰頭望天。顧今朝瞥了他一眼，嫌棄地說：「又哭，你一個男生怎麼好意思總是哭？」

「我沒哭！」夏晚梗著脖子，「我就是被風吹感冒了！」

這裡根本沒風，他聲音里的哭腔又實在太明顯，連顧今朝都不知道該說什麼了，只叫他停下，從書包里翻出用了一半的紙抽遞給他。夏晚本來不想接，奈何淚意來勢洶洶，再不擦鼻涕就淌出來了，那就丟人丟大發了。

顧今朝在旁邊站著看著他一張又一張地往外拽紙，不由感慨：「真能哭，這一包紙都給你用了。」

夏晚擤著鼻涕，抽空反駁：「胡扯，我就用了半包。」

顧今朝冷笑一聲：「也不知道是誰上午哭得稀里嘩啦的，搞得我之前寫的筆記都花了。」

夏晚感到窘迫，又不甘示弱地還嘴：「誰讓你總是用鋼筆的？你要是用中性筆不就花不了了嗎。」

「……」

顧今朝懶得理他，夏晚半天才反應過來。

「上午那包紙……是你的啊？」

顧今朝簡直想笑：「你低頭看一眼，不覺得眼熟麼？」

夏晚跟著低頭看了一眼，儘管上午沒太注意，但看包裝的顏色確實相當眼熟。他尷尬地別開臉。「謝……謝謝啊。」

顧今朝擺擺手，一把從他車筐里拽出書包。原來在不知不覺中，他們已經到了顧今朝他們家小區門口。

「已經很晚了，你自己回去注意安全，記得給我帶早餐。明天見。」

夏晚目送他轉過身去，心頭浮起一陣不舍。

「……明天見。」

走了幾步，顧今朝忽然回頭。

「夏晚，我覺得你很好。」

夏晚正準備上車，聞言便停了下來，剛想說些什麼，卻見顧今朝已經頭也不回地走了。他沖著空無一人的街道咧嘴笑起來，利落地蹬著踏板上車，晃晃悠悠地拐了個彎，消失在街的盡頭。

-

那時候城市還沒有霧霾，一仰頭就能看見漫天繁星。那時候他們正當年少，每一天都過得無比充實，極少會為未來憂心煩惱。

那時候一切都那麼美好。

夏晚始終覺得自己能遇到顧今朝一定是賭上了一生的運氣，那人憑藉一己之力貫徹了他青春的始終，親自參與或者並未出席，他始終都存在於夏晚的身體里，與他一起呼吸。

而命運卻像是一個圈，兜兜轉轉，歷經風波，最後令他們在鮮花盛開的終點重逢。

那天，張宏宇在微信上告訴他，顧今朝家裡出事了。他父親沒能救活一個垂死的病人，被病人家屬報復，遞給他一支裹著海洛♡因的香煙。

當時的顧今朝還在離家很遠的S市上班，等他知道這一切的時候，直接面對的就是毒癮發作的父親和巨額的債務。

夏晚不知道這過程中發生了什麼，只知道顧今朝強行把他父親送到了戒毒所，又變賣了自己的房子車子，用全部身家抵債。

卻還是無力填補那個巨大的窟窿。

放下手機，夏晚二話不說，當即就聯繫經紀人空出了三天行程，揣著銀行卡連夜乘飛機趕往S市。

在S市人民醫院，他見到了顧今朝。記憶中的少年已經長成了身材高挑的男子，長開了的五官只遠遠地看一眼便叫人怦然心動，只是眼底泛著淡淡的青黑，眼球上也布滿了血絲，看起來相當憔悴。看到他，顧今朝也是一愣，似乎完全沒有想到他會出現在這裡。

「夏晚？」

夏晚慶幸時隔多年他還記得自己的名字。

「對，是我。」

顧今朝工作中被叫出來，還未來得及脫下白大褂，有些著急，語氣卻沒有透露出分毫的不耐：「你有什麼事嗎？」

夏晚自知不能耽誤他太久，便長話短說：「下班後我在這裡等你，我有重要的事和你說。怕你不看微信，只能當面和你說了，很抱歉打擾你工作了。」

顧今朝表示沒關係，並且說，他看微信，下次微信找他就可以了。

夏晚就在他們醫院對面的一家咖啡廳坐下，此時正是盛夏，咖啡廳的空調還壞了，他捂著帽子口罩熱得快要喘不上氣，卻也不敢挪地方。這附近就這一家咖啡廳，他怕走遠了顧今朝不好找。

終於，顧今朝修長的身影出現在了咖啡廳門口。

夏晚招呼他過來。

「你一會還得上班吧，那我就開門見山了。我知道你家裡出事了，我可以幫你。」夏晚把銀行卡推到他面前，「這張卡里有二百萬，你拿去還債，不夠再和我說。」

片刻的驚詫過後，顧今朝微微皺起眉頭，定定地看著他，沒有任何動作。

夏晚有些著急：「你別不收呀！這麼一大筆錢，如果你透過別的方式借，利息也是個不小的數字。我不要利息，也不催你，你什麼時候有錢什麼時候還，這樣還不行嗎？」

顧今朝這才開口：「你為什麼要幫我？」

夏晚早知他會有此一問，呵出一口氣，笑了：「你當初幫過我那麼多，現在你有困難我幫你，這不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嗎？」

顧今朝抬了抬嘴角，沒說話。

夏晚也不催了，就安靜地坐在那裡喝咖啡，等著他考慮。

良久。

「好。」顧今朝抬眼，「你有什麼其他條件？」

「沒有條件，就像當初你幫我一樣。」

顧今朝頓了頓，說：「我其實也沒有幫過你什麼。」

夏晚露出一個微笑。

「對我來說，已經很多很多了。」

不止是相處的半半年，顧今朝所帶來的影響更多是潛移默化的，融於他的骨血，教會他與自己和解……太多太多，三言兩語怎麼說得完呢。

顧今朝沒有就這個話題繼續糾纏下去，轉而道：「這個人情太大了，如果沒有合適的條件，我無法接受這樣的幫助。」

夏晚一時間也想不出什麼條件，他來這一趟本就只是為了幫顧今朝一把，根本沒想著要什麼回報。可現在，他不提一個要求顧今朝就不收錢。

腦海里亂成一團，有句話不知怎麼的就脫口而出。

「那你，可不可以和我結婚啊？」

……

大約是下輩子的運氣也一併用上了吧，但夏晚不後悔。

這輩子能有一個與顧今朝朝夕相對的瞬間，就算下輩子讓他做螞蟻他也心甘情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