輪船在南陽新港靠岸的時候，是雲蒸霞蔚的傍晚。

滾圓的夕陽快要落山，蒼翠的山巒上像是吊著一個熟透了的紅皮大橘子。阿福拎著行李箱從房間出來，忽然想起件事。

「江糖你是直接回福安巷嗎？還是找……」

「找廟祝吧。」江糖接過她的話茬，順道將昨晚收到的電報遞給她，「臨河的糖鋪見面，說是有十萬火急的急事相商。」

深夜加急的電報，看著是挺急的，就是這急事嘛——

「嗯？」阿福擦了擦眼睛。

摘抄的紙張被浸濕過，墨跡泅開牽扯出大片的紋路，導致筆畫模糊而混亂。她借著光仔細辨認半晌，卻只看清倆字：

「黃昏？」這他媽什麼意思？她抬眼看江糖。

江糖安撫似的拍著她圓溜溜的腦袋。起床前她看過這份電報，那時候還沒被隔夜的涼茶浸濕，可惜抄寫的姑娘忙著睡覺。

好好的字跟狗刨過似的，通篇她就認出那麼一句話。

——江糖小姐，你有單生意上門了。

每年都出門賺錢的江糖，完全沒想起自己的生意。她稀里糊塗的看完，抱著綉有牡丹的棉被，自顧自地睡起回籠覺。

直到剛剛路過運河，看到河面漂浮的祈願紙燈。

她猛然驚醒：「是福神的黃昏祈願。阿福你記得嗎？」

阿福倒是有些模糊的記憶。據說是將信徒的願望替換神明的願望，但信徒最終得到的結局好像都挺慘的……

所以啊，她看著江糖：「你覺得現在有那麼傻的人嗎？」

江糖咬著酥油餅，眼睛黑白分明。

祈願是北洋政府時期的產物，那時候的軍閥割據，被混戰牽連的百姓將希望寄託神明，祈禱戰爭能很快地就結束掉。

誰曾想當夜——租界捕房的警察巡邏，發現將軍府前的路滿地血泊，張祿陽的身體被卸成數塊，隨意扔在裡邊堆著。

張祿陽是南陽軍閥的領袖，落的是最慘烈的死法。

副官供詞說是猛獸。但沒看清是什麼獸。

南陽城臨海，怎麼可能會有猛獸。街坊鄰居都說是神明的懲罰。因為祈願的副官在第三天清晨的時候也死了。

死法和張祿陽一樣，慘的一批。

江糖扔掉酥油餅的碎渣，她有些懷疑副官的智商。簡單到拔槍就能解決的事情，找神明祈願做甚？怕張祿陽死不了？

不是有那種冒藍火的加特林嗎？

猜不透。江糖望著海面浮起的瑰麗晚霞，眼神懶洋洋地像剛睡醒的野黑貓，「傻的沒有，但想法偏激的有。」

就像張祿陽的副官。在黃昏祈願，在清晨陪葬。

阿福微哂，她接不上江糖的話，索性踢著短靴往糖鋪那邊溜達，說：「我聽我家廟祝的，他說什麼我就信什麼。」

江糖滿臉狐疑地看著她。那描著眼線的眼睛看著格外幽深，像能洞穿什麼，帶著濃濃的探索的味道，「阿福啊……」

阿福側著臉沒接話，她在研究河對岸的糖鋪。

掛著紅燈籠的屋檐下站著個人。約莫十七八歲的模樣，幹幹凈凈的，穿著身古板肅穆的黑藍袍褂，有種怪異的好看。

還有些眼熟，好像在哪裡見過。

她摸出新收的望遠鏡，貼著眼睛，還沒瞧仔細，就聽見江糖酸溜溜的提醒和建議，「看看眼科吧阿福，那是咱家廟祝。」

阿福踢著面前枯掉的柳樹樁：「我想近距離觀察的。」

「我知道。你的眼睛在很久以前就壞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