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音樂廳靜得可怕。

這個問題無非就兩個答案，有，或者沒有。但明顯塔羅夫斯基問這個問題的意圖明顯不在此。

俗話說言者無意聽者有心，這個問題放到現在來說真的是無比尷尬。顏葉有些不忍地扶額。

自己剛一聲不吭地離別，連珹就被問到這個問題，他到底會怎麼回答？

意外的是，連珹沒有任何猶豫，拿起話筒就回答了一句「沒有」。

塔羅夫斯基聽完連珹的回答，又陷入了思考中。

「他到底想說什麼？」寧鏡有些不耐煩了，「我覺得挺好的啊。」

顏葉在心裡感慨，寧鏡剛被連珹甩還幫他說話，是真愛沒錯了。

塔羅夫斯基終於開口了。

「這首曲子你完成得很好，但是我沒有看到你想表達的東西。」

顏葉看到連珹的表情有些疑惑，也是，連珹從來沒有被質疑過曲子的情感表達，雖然他本人看起來很冷，但是在演奏上總是感情充沛，極大的反差也是連珹演奏最大的特點。

這種類似於公開課的大型處刑現場得心裡素質極高，沉得住氣，能應變，就算被質疑了也得冷靜地去面對。

連珹疑惑的表情只出現了一秒，隨後又恢復了平靜。

「這首曲子和柏遼茲的《幻想交響曲》有很大的區別，在那首曲子當中情感的宣洩是很直接的，哪一段是怎樣，是什麼故事，非常的清晰，但是肖邦的這首曲子並不是這樣，他指的離別當中有很多層的意思，有離別國家故土，離別親人，離別愛人等等，演奏的時候並不需要把所有的感情都體現出來，但是體現出來的一定是對你來說最獨特的。」塔羅夫斯基走到鋼琴邊示範，連珹起身讓座。

「比如這一小節，情緒是一層一層累積上來的，這個大家都知道這一段要漸強，但是到最高點之後呢？最高點之後的音的處理是最重要的，我現在彈兩種，你聽一下區別。」塔羅夫斯基將同一個旋律彈奏了兩遍，「第一遍給人的感覺是，見鬼的混蛋，我們分手吧再也別見了。」

現場出現了一陣笑聲。

「第二遍呢，是不得不離開，糾結，痛苦，想要挽留但是又沒有理由。」塔羅夫斯基示範完後起身，「當然這兩者只是我個人比較喜歡的表達，你再試試看。」

連珹重新坐回鋼琴前。

顏葉的好奇心被吊得老高，就這麼一段旋律到底還能被玩出什麼花樣，他已經思緒枯竭了。

邊上寧鏡的表情也有些嚴肅，倒是尚之月一直是平淡地看著舞台，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

連珹按下了琴鍵，旋律漸強走到最高點後，他先是果斷地按下了最強音，隨後立刻漸弱接上了後面的旋律，放慢了速度。

跟之前的處理不同，連珹把兩種情緒都混合在了一起，營造出了一種決絕地離開之時回憶過往的強烈撕裂感，但並沒有拖延和糾結的情緒。

塔羅夫斯基有些訝異地挑了挑眉，在連珹演奏完這一段後，他立刻大聲拍手鼓掌：「很棒！」

塔羅夫斯基的點撥有著立竿見影的效果，連珹的悟性也很高，並不是直接照搬，而是在理解的基礎上又加了自己的部分。

「每個人都要有自己想表達的東西，音樂是一種情緒，是一個故事，我們不需要讓每一個聽眾都聽懂，能聽懂的人總會在某一個地方聽到的。」在大師課最後結束的時候，塔羅夫斯基分享了這麼一段話，「經歷得越多，你的音樂就會越豐富，跟年齡無關，就看你經歷了多少。」

「大師不愧是大師。」寧鏡邊鼓掌邊感慨，「我們還在練技巧的時候人家已經在另外一個境界了，果然這些東西課堂上還真學不到。」

觀眾席散場的時候，連珹還在舞台上跟塔羅夫斯基交流，顏葉躊躇了一會兒，還是默默地走了出去。

今天一場大師課上下來他意識到了一個之前從未想過的問題，之前他覺得連珹厲害，鋼琴非常好能拿很多獎只是停留在淺層的意義上，今天他意識到了連珹可怕的天賦以及對音樂極高的悟性，甚至能夠做到在毫無感情經驗積累的程度上依舊體現出曲子的獨特性，顯然在青音較為常規的授課環境中他已經不受用了，他應該去更好的學校，去更大的世界，他還有很大的提升空間和不可預計的未來，那麼到那個時候，自己還能夠好好地跟隨嗎？

走著走著，顏葉停下了腳步。

很早之前他就意識到了，自己在音樂上的天賦不如連珹，不管自己怎麼努力，恐怕都無法跟連珹站到一個高度，儘管如此他還是不撞南牆不後悔，傻傻地努力了那麼久，如果到最後真的撞了南牆，他會後悔嗎？

一陣孩子的嬉戲聲打斷了思緒，顏葉抬頭，發現自己不知不覺間竟然走到了當年自己讀過的幼兒園邊上，現在正是幼兒園的放學時間，孩子們邊玩耍邊等待家長，遊玩區全擠滿了人。

那個熟悉的沙坑依舊還在，當年就是在這裡，連珹對他說了第一句話，他依舊能清晰地記起小時候連珹摸著自己的頭髮說的那句「挺好看的」，讓他一下子就喜歡上了這個人。

一晃眼那麼多年過去了，他的髮型沒變，喜歡連珹的心也沒變。

「哇！這個哥哥好帥啊！」

沙坑裡一個孩子抬起頭，突然對著欄桿外喊了起來。

「哪裡哪裡？」孩子們都一窩蜂地擠到了欄桿旁。

顏葉轉身，看到連珹站在自己不遠處，有些無法適應地看著隔著欄桿圍觀自己的孩子。

「啊！這邊這個哥哥也好帥啊！」孩子們又看到顏葉，又一窩蜂地聚集到了顏葉邊上。

很快，幼兒園的老師開始出來維護秩序，把孩子們都分散開。

周圍靜了下來，顏葉有些尷尬地看著連珹：「呃……你今天彈得不錯。」

連珹靜靜地看著他。

顏葉只覺得更尷尬了，他勉強讓自己先笑起來：「那什麼，我前幾天本來想跟你說來著後來忘了，我想了想還是搬出去住比較好，不然影響你練琴，你不要介意啊哈哈哈哈。」

連珹走近幾步，站到了顏葉邊上，他轉頭看著幼兒園裡在沙坑裡玩耍的孩子們開口道：「那天你說的從幼兒園開始就喜歡我了，是從這裡開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