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3困頓

古怪那天，在人潮洶湧中，如約而至。

一周之後，阿宴再次見到古怪，覺得眼前的古怪，彷彿已經從仙，幻化成了鬼。

驅動城市運作的齒輪的哀聲嘶叫，混響成了白噪音。

人群模糊成了拖著尾巴的長影。

世界是一場大混亂，像夜裡的嘈雜聲。

一股難以言表的頹靡感，瞬間貫穿了阿宴的胸腔。

讓他以為是白日里，沖煞了夜遊魂。

他屈縮在規矩里的生命，厭倦透了他靈魂，所以他寧願在春天枯萎，在夏天腐壞。

阿宴從車裡走了出來，看到不遠處，站在「麗香廣場」中央的古怪。

古怪穿著一條黑色的西裝短褲。

一件奶白色的寬鬆綢緞襯衫，裡面是大號的棉質白色打底T恤。

T恤上印的是梵高的向日葵。

青與黃的配色，明麗而清澈。

古怪的腳脖子上，有一道猩紅如荊棘般的長疤，還戴了一條銀亮的鏈子。

長手長腳，頭髮更是出奇地長，乍一看簡直像只妖怪。

阿宴走近古怪，認真地打量著他。

對他的外形感到極其地不舒服。

空洞無神的眼睛，瘋長的頭髮，整個人如青鬼般形銷骨立。

古怪雙手叉在褲兜里，站立的姿勢是真的有點扭曲，印在阿宴瞳孔之中的，古怪的身形輪廓，是那麼的脆弱、單薄且易碎。

阿宴握住了他的手腕。

他肢體上突出骨節嶙峋陡峭，像是席勒用硬水筆勾出來的人物速寫線條。

而不像一個活在現實中的真人。

古怪聲音，更是糟糕得不行。

聽起來粘稠帶血，就像泡在紅糖里的甘蔗，又硬又甜膩。

讓阿宴頭腦發昏地聽不清，他說了些什麼。

聲音的甜膩之中又帶著一股苦味。

像是因為眩暈而止不住嘔吐，最終嘔吐出帶著熒光黃的膽汁的那種苦。

愁得阿宴皺起了眉頭。

阿宴分辨出來那些氣味，是煙草的辛辣與渾濁，但他卻記得古怪之前說。

「我從來不抽煙。」

後來，阿宴才知道，原來那天，古怪出門前太緊張了，所以抽了點「白寡婦」。　

這是一種安息煙，照理來說，應該有鎮定安神的效用。

但那些殘留在古怪身上的煙草，卻讓阿宴覺得心緒不寧，甚至渾身潮熱。

阿宴局促不安地站在那裡，直到古怪湊近他，在他耳邊大聲說話，他才終於聽清。

古怪剛剛一直在問他，是不是口很渴？

古怪會問他是不是口渴，大概是因為，看他開合著想要說話，但又什麼都說不出來的有些開裂泛白的嘴唇，很像幹枯的玫瑰。

「我們去買杯水吧。你想喝什麼？」

阿宴都不記得他和古怪說了想喝什麼，只記得買了水之後，他們一起走了很短的一段路，都還沒來得及說說話，就到了黃昏。

阿宴分分秒秒都用眼睛，緊緊地盯住身邊的古怪。

唯恐稍不留神，古怪就會憑空消失。

一路上，阿宴嚐試過尋找古怪的視線，但他的視線，從未在自己的身上停留過一秒。

阿宴也想過，給古怪講講段子。

但突然發現自己變得嘴拙。

腹中的草稿怎麼都說不出口，也怕低幼的笑話，不能令古怪開心。

對古怪的這種惶恐的心情，與患得患失之感，阿宴疑心自己之前，從未對誰有過。

從心血來潮地期待相見，到相見後的悵然若失。

但他對古怪的好奇，從未減退一分。甚至愈加狂熱，令人壓抑困頓，焦躁不安。

阿宴仔細端詳著眼前，古怪披散著一頭長髮的幽暗背影，忍不住去想。

如果此刻我握住他的手會怎樣？

是否會像想像中那般溫暖而柔軟，還是會超乎尋常地冰冷而僵硬。

阿宴想起，之前在監獄裡，古怪因為感冒而渾身燒燙地，睡在他的身邊。

半夜的時候，由於呼吸不順暢，而在他耳邊發出的喘,息和輕哼。

那個時候的古怪，更像個真實的人。

阿宴想起古怪在監獄裡的出言不遜。

想起他在夏夜的街頭，癲狂地裸,奔，放肆地大笑。

包括古怪離開監獄的最後一天，與他似夢非夢般的親吻。

猶如蜻蜓點水，但記憶猶新。

是否可以衝上去，從後面抱住他，說想他。突如其來的念頭，讓阿宴覺得自己很輕浮。

還是不要，想到這裡，阿宴突然就把原本想要展開懷抱的雙臂，收了回來。

還把雙手藏進褲兜里，咬著嘴唇，否定地搖了搖頭。

儘管如此，在阿宴的想像中，依然不可遏制地憧憬著古怪能儘快發現他秘而不宣的心事，哪怕被捉弄、被嘲笑了，也無所謂。

古怪在暮色中轉了回來，晚風正吹拂著他的頭髮，因為是背光的緣故，在從阿宴的視角看過去，根本看不清古怪臉上的表情。

阿宴只聽到古怪說，快走，展館要關門了。

也許他臉上根本沒有表情，都只是我一個人在自作多情。

阿宴想到這裡，渾身上下像驚了一個霹靂般震悚起來，莫須有的失落，終於讓上一秒還頭腦發熱的阿宴冷靜了下來。

看著眼前的古怪，再一次沒入人潮之中。阿宴想，他不過是萬千螻蟻之一。

與別人也許沒有什麼不同。

好奇也不會帶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