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7：世人皆有不可说

片刻后，白藏峰下。

有四人不期而遇。

“江沅/明琴见过上宛道君/师叔祖。”

“何事？”上宛站在二人面前，神情是一如既往的冷淡。

王江沅上前一步徐徐说道：“启禀道君，数日前劳道君为我护法，江沅方才顺利进阶元婴，今日修为已然巩固，故江沅特来向道君道谢。”

上宛道：“无妨。”

见上宛答了那句话便要离开，王江沅微微抿唇，又迅速出声道：“禀道君，江沅还有一事相求。”

上宛止住王江沅欲要下跪的动作，平静道：“不必多礼，且说。”

王江沅悄悄吐了一口气，道：“数日前，江沅之舅太爷得知我已结婴便遣我来此，希望江沅能拜入道君门下。”

听闻此言，上宛直白拒绝道：“我此生只收清儿这一名弟子。”

王江沅闻言神情有些失落又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轻笑道：“既然如此，江沅便不为难道君。”

见王江沅神情淡然丝毫不意外的模样，上宛似乎是想起了什么，扫了一眼王江沅，手指轻轻掐算，道：“你若执意要入白藏峰，便拜入清儿名下。”

王江沅眸光亮了亮，勾唇应好，说罢便欲朝楚翘行礼。

楚翘顿时抿唇看向上宛，只见上宛一面以灵力扶起王江沅，一面启动白藏峰峰脚下的传送法阵。

刹那间，四人便被传送至翠竹居前。

上宛看了一眼天色，陈述道：“今日酉时吉，宜拜师。你先在白藏峰上待下片刻，时辰到，再行拜师仪式。”顿了顿，上宛又道：“你与清儿道不同且师徒缘浅，故拜清儿为半师，挂名于白藏，安汝先辈之心便可。”

王江沅微惊一愣，随即轻笑从容道：“江沅多谢道君。”

峰前碧波成浪，佳人赏绿竹。

峰后云雾缭绕，师徒论因果。

楚翘站在上宛身后低声道：“师尊，为何要让王姑娘拜入白藏峰，清儿修为不够且王姑娘早已结婴，清儿怕自己会误人子弟。”

上宛闻言，垂眸摩挲着怀中剑，淡声解释道：“她与你有一段因果。”

楚翘闻言想起往日种种，不禁反问道：“师尊，缘与因果很重要么？七苦剑修的是断因果孽缘，为何我总是在尘世中与人纠缠？”

“有所得，有所失。”

“师尊，可我并未觉得自己得到了什么，反而觉得自己总是在失去。”楚翘将自己的疑惑说明。

上宛闻言迅速将自己的剑负于身后，一手捏住楚翘脉门，一手点在楚翘眉心。

楚翘见状一惊，在上宛微微有些凉意的指尖点在自己眉心时便极其迅速的放松下来，任由上宛察看自己的经脉。

片刻后。

上宛收回手，看着楚翘道：“清儿，极情何样？”

楚翘不假思索道：“他与师尊样貌别无二致，只是他是黑发且性子无理，浑然不似师尊这般温和。”

上宛闻言掐指而算，自言自语道：“时间不对，”他愈说神情愈发凝重，“不足三百年，错了！”

见上宛情绪有些不稳，楚翘连忙开口安慰道：“师尊，什么错了？是清儿修炼七苦剑决的方法错了？若是错了，清儿大不了废除此身修为，重头再来便是。”

上宛情绪此时突然稳定下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楚翘，语重心长道：“清儿，守心，莫信双眼。”

楚翘闻言有些茫然，下意识唤了声师尊。

上宛闻言只是低下眼眸，手轻轻放在楚翘发顶，缓缓道：“清儿，世俗一切不过过眼云烟，愿你灵台永清明。”

楚翘抬头竟意外看见了上宛眼中一片柔情，情不自禁弯唇应道：“师尊，清儿知道了。”

上宛将话题重新转回先前所说之事，轻轻道：“清儿，王姑娘气息肖似我之故人，我让你收她为徒乃存了私心，清儿可会恼怒？”

楚翘闻言微微有些意外，愣了愣，连忙摇头道：“不会，清儿决不会恼怒于师尊。”随即暗暗回忆起王江沅，心中陡然一凛道：她的气息……确实在某些时刻，若有若无肖似师尊，难道她是师尊子孙后代？师尊竟有后代？

楚翘这般想着而后悄悄打量着上宛，但见上宛又淡然自若的模样，又悄然吞下疑惑，见上宛左手指腹与虎口处的透明薄茧，便低声转移话题道：“师尊，从前可是使左手剑？”

上宛早就察觉到了楚翘的目光，不躲不避，闻言只微微顿了顿，从容道：“是。”

楚翘见上宛神情依旧看不出多余情绪，便又追问道：“师尊的佩剑名何？”

“他唤如虹。”上宛神情显而易见地变得柔和。

楚翘看着也笑起来：“剑气如虹，师尊，这个名字极好。”

上宛闻言便突然微微怔忡，垂眸，神情有些怅然，反问道：“是吗？”

楚翘听着上宛如此答，微微皱眉，垂首再抬眸时，只见上宛眼中流露处淡淡笑意，心下随之一片柔软，微笑道：“师尊，是的。”应答后，楚翘又问，“清儿从未见过师尊出剑，师尊为何不出剑？”

上宛闻言突然看向楚翘，楚翘一顿，神色便微微有些不自然，低声掩饰性地咳嗽了数声。

上宛静静看着他，道：“为何这般问我？”

楚翘一愣，见上宛并无不悦，方才稳了稳心，继续道：“回师尊，清儿只是有些好奇。”

上宛再次伸手轻轻摸了一下楚翘的发，淡声转移话题道：“清儿早些休息，待收徒事了，为师便助你梳理灵力。”

楚翘乖巧应是，垂下的眸子却是一直打量着上宛的佩剑。

酉时一到，上宛便以灵力结阵。

风动竹林，天空忽然下了一阵微雨。

上宛道：“王氏江沅，入白藏，师于端清，此后须与白藏共荣辱，与兰剑同进退，你可愿？”

王江沅上前半跪于地，昂首高声应道：“平湖王江沅拜兰剑宗白藏端清为师，此后与白藏峰共荣辱，与兰剑宗同进退，万死不改此衷。”

楚翘受礼，随即便将王江沅扶起，“既入兰剑，便随兰剑规，除俗名，取道号。端字之后乃明字辈，汝欲名何？”

王江沅不假思索道：“明沅。”

“嗯，往青阳峰去吧。”上宛应声，随即唤起阵法，欲将三人送至峰底。

楚翘应是。

上宛站在林前，身上灵光涌动，一道复一道白色雾状灵力逐渐将他遮掩，脚下可见花开花谢。

楚翘静静站在原地，痴痴地望着早已看不清身影的上宛，眼中是连他自己都不明白的炽热。

是夜。

有不速之客入梦而来。

入楚翘梦之人仍是从前那副漫不经心而又高高在上的模样，一袭紫衣，绣着繁复花纹的衣摆静静落在他脚边。

来人怀中抱着一只黑猫，猫儿睁着眼，圆瞳清晰倒映出楚翘此时的模样。

楚翘对不速之客的到来感到惊愣，四处张望，却并未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孟间容似是料到了楚翘在找什么，轻笑道：“别找了，这是你的梦境，他不在。”

楚翘仍旧未放松戒备，冷淡道：“你要做什么？”

孟间容徐徐道：“楚翘，你欠下的承诺，我需要你为我做三件事。”

“是什么？”

孟间容依旧故弄玄虚地笑道：“第一件，去一趟落蓝城，为我拿回梦貘骨。”

“你要它做什么？”

“与你无关，你只需应或不应。”

楚翘垂眸思虑，孟间容见状只是颇有耐心的望着他，并不催他。

片刻后，楚翘点头应道：“好。”

看了一眼楚翘又道见楚翘答应了，“第二件，将平湖琵琶与留溪琴的主人请到此间。”

楚翘答应。

“第三，请顾国皇族血脉到此间。”

楚翘探究地看着孟间容，而孟间容也不着急，只耐心而温柔地抚摩着自己怀中黑猫。

楚翘心下各种念头转了千百次，再次问道：“孟间容，你有何目的？”

孟间容道：“与你无关。”

片刻后，他看着楚翘轻声谑笑道：“你好奇？但我只会告诉你，吾号‘天机子’，天道之天，机缘之机。”

楚翘闻言便突然轻笑起来，他脑中转过许许多多画面，有从谢曲阑记忆里窥见的他，也有自己的过往，但最终定格在他脑海中的却是两人的初见。

他回神后便朝着孟间容夸赞似的嘲讽道：“天机子，孟间容。天机不可泄露，而你却测算天机，步步为营。孟间容，你从一开始就在算计我，果真是煞费苦心。”

孟间容一下又一下地抚摩着自己怀中猫，开口轻笑反问道：“是又如何？你应还是不应？”

楚翘见状兀自冷笑一声，亦是不再思索，点头应道：“应，我当然得应，修道最忌亏欠人情，我怎可不应？怎敢不应？”

楚翘有些生气更多的是自责，缓缓陈述道：“孟间容，当年你全是故意的，故意让我涉险遇见符靖，故意让我被抓。”

“你不是如愿以偿，做了上宛的徒弟么？而且，可是你自己不听话在前，与我可无关。”孟间容满脸戏谑，“楚翘啊楚翘，你可真有趣，这么多年还如此幼稚。怎么？是你的师尊，备受宠爱的上宛将你宠过头了，以致这些年光长个头，不长脑子么？”

楚翘闻言愤然便想反驳，谁知孟间容又开口冷冷嘲讽道：“你与他之间，无论那方遇见危险，另一方总是出现的那么及时，不像我，总是在错过；所以，我即使利用你又怎样？他始终会及时赶到，将你救下。我可真是羡慕你啊。”言语之间隐约带种失落与叹息的意味。

楚翘尚来不及思考孟间容话中意思便听孟间容又道：“不过，从今以后……楚翘，啊不，楚端清，希望你能继续这么好运，平平安安做好这三件事，你我从此两不相欠。”

不知是楚翘的错觉亦或是楚翘对孟间容数年来堆积起的厌恶，他觉得孟间容话中平平安安四字带有极强的讽刺，顿时敛容。

孟间容似是早已料到了楚翘的反应也不在意，接着便离开了楚翘的梦境。

与此同时，山崖边的上宛便感觉脑中似乎有东西产生了一丝裂痕，掐指一算不见其他，只见前方笼罩着一片浓浓的血雾。

不祥的感觉愈发浓烈，上宛却只是慢慢摩挲着怀中剑，眼眸低垂着，神情从容宁静。

楚翘睁开眼，迅速起身，轻推开翠竹居的门，穿过竹林走向上宛。

他将方才发生的事，连同当年为何一定要拜他为师的经过，都一并告之上宛。

上宛闻言只微微一顿，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淡淡道：“既应允，便践诺。”

楚翘闻言心中仍是有些不安与无言的烦闷，想也未想径直问开口道：“清儿对师尊隐瞒了这么多事，师尊难道一点都不介意？”

上宛闻言并未回头看楚翘，平静答道：“何必心存芥蒂，人皆有不可说。”

“师尊……”楚翘仍是有些怔忡。

上宛轻缓而坚定地道：“昨日已逝不可追，汝当收性守心，祛杂念。”

楚翘低声应是，径直在上宛身边坐下，试图以上宛冷冽气息来平息自己心中高涨不下的不安之情。

上宛侧首看着已与自己身高相差无二的弟子，目光平静，神态从容。

楚翘看着，那些焦躁不安的情绪，被逐渐忘在脑后。

第二日。

楚翘早早便起了，故意站在竹林前与上宛扬声道：“师尊，清儿走了。”

上宛只缓缓强调着那句守心。

楚翘乖巧应下，似乎是怕自己会生依赖与留恋之情，便快速走向竹林外传送阵。

数日后。

楚翘站在落蓝海域边上，思及落蓝林中剑阵，便转身走进落蓝林。

林中昔日剑阵依旧有条不紊地运行着，楚翘打坐坐下，眼前倏然掠过一片阴影，他呵道：“谁？”接着便有丝丝缕缕的冷香倏然钻进他的鼻尖。

恍惚间，楚翘竟觉得四周的气息与上宛很是相似，心中一紧，下意识出口询问道：“你的气息为何与我师尊相似？”

紫色雾团顿时凝实，片刻后，变成一个人影。

那朦胧的影子站在树荫下不见阳光，姿态优雅，闻言朝楚翘不卑不亢一礼，但并未回答他的问题，反而朝他反问道：“见过道友，不知道友师尊上宛一切可安好？”

闻此问题楚翘心觉莫名，但因对方似乎并无攻击性且语气柔和，再加之四周有着与像极了师尊的淡香，他心中愉悦亦是礼貌答道：“有劳阁下挂念，师尊一切安好。”

对面女子闻言微微松了口气，透着一种确认事情的心安意味，低声道：“那就好。”

女子身形愈发透明，似是要离开了，楚翘见状下意识脱口唤道：“姐姐。”

楚翘也因自己脱口而出的话感到惊愕。

女子闻声却只是迟疑一下，随即柔声回道：“端清可还有事？”话中竟全无因楚端清对自己的称谓有所不悦，反是欣然接受。

楚翘连忙追问道：“姐姐，我是否曾在那里见过你？你的气息我很熟悉。”

女子闻此似是有些讶然，缓缓轻笑道：“是也不是。”

楚翘闻言当即便确认了自己的猜想，道：“陵州繁罗秘境外迷障林，和南域平湖府地叶园。”而后又强调似道，“我确实是见过你的，你是何人？”

女子摇摇头并不回答，只浅笑着慢慢往林中深处飘去，身影在楚翘面前越来越淡。

楚翘不能移动便无法追上去，口中不依不饶地追问道：“为何你的气息会与我师尊那般相似？”

见女子仍是不答，楚端清冷静下来，扬声问道：“姐姐可否告诉我你唤何名？”

女子闻言，莞尔浅笑：“姓已去，字丑奴。”

“丑奴？”楚翘闻言便低声喃喃重复了一遍，巡视四周见剑阵完好无损，便带着疑惑走出了落蓝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