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6：荒叶剑与顾氏子

兰剑宗，炼心塔内。

记忆变成一张又一张的画像，叶篱槿一生不过五十多载，但楚翘却觉得自己从灵魂深处都透着一种让人难以言喻的疲惫。

灵力充沛于丹田，但他却觉得自己的四肢宛若不存在，下意识动了动竟没有丝毫反应，无法动弹半分，只能麻木保持着先前的姿势。

时光渐渐重叠，楚翘随之微微恢复了些许力气，费力睁开眼见自己忽然垂到身前的发，瞳孔瞬间因惊恐而紧缩起来。

他颤巍巍地捧着自己不知何时变白的发，面上满是惊慌与不解，忙不迭唤道：“师尊？”

上宛离楚翘并不远，见楚翘苏醒早早便走了过来，闻言当即应道：“为师在。”

楚翘望向上宛，目光依恋又带些疑惑，低声问道：“师尊，我……这是怎么了？”

上宛道：“回溯后遗之症。”

楚翘望着上宛，目光落在他的三千白发上，问道：“师尊的发，也是如此？”

上宛闻言突然愣了愣，眉因茫然下意识蹙起，片刻后轻轻摇头道：“我不记得。”

楚翘仔细观察着上宛的表情，听他这般回答便淡笑着转移话题：“清儿与师尊一般无二，这样他人便不会再质疑清儿是不是师尊弟子了。”顿了顿又笑道，“白发师尊与白发清儿，最般配不过了。”说罢他信手拾起自己不知何时散落在地的发带。

他看了一眼自己掌中的发带，又将目光停在上宛身上，弯唇轻唤道：“师尊。”

上宛面露不解。

楚翘轻笑道：“师尊，清儿如今浑身乏力，散发多有不便，不知师尊可否帮清儿束发？”

上宛微愣，随即将长剑负于身后，应道：“可。”话音落罢便从楚翘掌中接过发带，蹲在楚翘背后将他的发轻拢于掌中，妥帖地将他的发束起。

片刻后，楚翘又道：“师尊帮清儿束发，清儿也想为师尊束发。”

上宛道：“不必做这无用之事。”

楚翘神情有些落寞与受伤，问道：“师尊，为何？”

上宛神情一如既往的漠然：“兰剑宗内属于上宛的发冠已碎。”

发冠碎。

兰剑每一位弟子一生只有一顶白玉冠，有传闻言：冠在人在，冠亡人亡。

楚翘闻言很是惊诧，猛地伸手攥住上宛的衣摆，张唇想问为何，但目光触及上宛冷静从容的神情便只来得及唤了声师尊，而后唇颤了颤，终是沉默下来。

上宛抱着自己不知何时从背上取下来的剑，平静道：“清儿好生修行，为师为你护道。”

楚翘望着上宛，闻言却忽然摇头拒绝道：“回师尊，清儿想独自修行。”

上宛闻言也不问为什么，只轻轻颔首同意：“可，有事唤我。”

楚翘见状费力弯唇勾出一个笑，忍着心中满满不舍道：“师尊，再见。”

上宛突然蹲下与楚翘平视，右手搁放于他眉间，冰凉的指尖点着他的眉心，叮嘱着：“清儿，万事勿忧，静心既安。”

楚翘静静看着上宛收回手起身，而后转身离去，眼中不舍越发浓烈，但他却始终未曾开口多说一句，只含泪望着身形逐渐消失的上宛。

待此处再不见上宛身影，楚翘便极其迅速地呕吐出一大滩淤血。

将脏腑内淤血吐尽，他便浑身无力地躺在地板上，望着头顶满是星辰的景象，楚翘忽然想起上宛曾经所言的如何容易，无声长叹：如何容易，本就不容易。

他垂首心中沮丧，脑中无数复杂的念头化为一句：人之衰老只在一瞬间。

时光回溯的作用终是在楚翘这幅凡人之躯呈现，没有足够修为，所以无法阻止自己老化，如叶篱槿一般，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青春被时光蚕食鲸吞。

楚翘感受着自己体内力量的流失，用自己形如枯槁的手捂着那张沟壑丛生的脸，神情带些疯狂。

已得四剑皆依靠师尊才能铸成，一切都靠着师尊，也难怪自己到如今都一事无成；不可以一直依靠师尊，师尊他有他要做的事，要自己强大才行。

楚翘心中总有些惴惴不安，他觉得再过不久便会发生一场大变故，而他不希望自己到时候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

他闭目运起灵力，呕心沥血终将那柄含着老之苦的荒叶剑铸成。

他看着灵台中那五柄高悬于天际的灵剑，面上暮气慢慢消散，显露出缕缕朝气，唇角轻勾出一抹似嘲讽又似狂妄的笑容。

楚翘缓缓睁眼，面前用法力凝结出一面水镜，镜中人俨然一副鸡皮鹤发的模样。

他打量着镜中的自己，一面启唇无声自问自答道：“壮志未酬便现早衰之状，苦否？也不过如此。”

楚翘缓缓合掌将面前水镜收起，闭目运转灵力，躯壳已恢复年轻，但发丝却依旧如银似雪在空中无风乱动，四处飘散。

一年后。

炼心塔外，两队人不期而遇。

一个白发未冠少年，一群黑发束冠青年。

楚翘学着他的师尊，将自己一头白发披散在身后，面无表情地走过那一群嘻嘻哈哈没个正行的青年。

被簇拥在人群中的一名青年突然喝道：“前面白头发的弟子给我站住，你是何峰弟子，怎敢如此目中无人，见了师兄竟敢不来见礼？”

楚翘闻言脚步停也未停，仍是一脸冷漠，径直往山下走去，并未搭理那青年。

那青年闻言便有些生气，迅速拨开人群，边朝楚翘走来边呵斥道：“师兄问你话呢？你竟敢置若罔闻？”

楚翘看着自己挡在自己面前的青年，冷声道：“我师尊只收我这一名弟子。”

“宗门规矩，无论出身何地，师于何峰，弟子皆为一家。”青年听出楚翘的言外之意便越发生气，愤然呵斥道，“你这小弟子今日对师兄不敬，那师兄便来好好教教你宗门规矩！”

青年扬声道：“不敬尊长，理应严惩，以儆效尤。”待他一声令下，便见他身后青年齐齐朝楚翘围去。

刹那间，剑刃相碰之声响彻云霄，中有灵光时不时溢出。

青年随意坐在一旁，皱眉看着处在人群中间的楚翘，很是不悦地嘀咕道：“明沈，不知为何，我一见这小子就特别不爽，只想狠狠教训他。”

明沈道：“既然这小子让师兄觉得十分不爽，那我们做师弟的，便为师兄解忧，好生教训他一番，定让他知晓何为长幼尊卑。”

这边争斗中，楚翘势单力薄渐渐落了下风，而后终是因灵力无以为继，不敌众人，体力不支狼狈跌倒于地。

地上泥土已成血色，而他那混杂着血色泥土的白发逐渐胡乱覆盖在他的面上，楚翘只觉自己眼前一片模糊，看不真切，耳畔声音便越发清晰，身体因痛苦而微微蜷缩，他只觉时间格外漫长。

那群人没得明理停下的命令，便继续漫不经心地用剑在楚翘身上划拉。

明理见楚翘一身狼狈，才觉自己心中烦闷感少了不少，浑身舒畅便挥手让众人收剑，随即走向楚翘，俯视着他，冷笑道：“如何？以后你还敢不敢不敬尊长了？来，唤我一声师兄，今日我便饶了你。”

楚翘只静静伏在地上，见楚翘不答，明理便心生恼怒，径直接动手。

楚翘努力挣扎了一番，也只十指指尖微微动了动，刹那间，他的心中便涌上一阵阵愤恨之情，眼眸在这瞬间微微转红。

此时云端忽然传来一个冷淡至极的声音，不怒自威：“何故在炼心塔前喧哗？”

众人一时哑然。

楚翘闻声便突然扯唇无声大笑起来，在四周摸索着自己的剑，而后凭剑站立于地，眼中噙满泪水，不言不语地望着那缓缓落于地的黑衣白发的修士。

上宛见状瞳孔猛地一缩，立时沉下脸，冷声呵斥道：“何峰弟子，胆敢如此？”

以明理为首的众人闻言面面相觑，尚有些呆愣，神色纷纷是疑惑不解，上宛见无人回话便将他们径直收了。

上宛落下，一面梳理着楚翘体内四处乱溢的灵力，一面替他擦拭去面上污垢。

楚翘此时却突然躲开上宛的动作，低声悲伤地问道：“师尊，清儿是不是很没用。”

上宛闻言只仔细察看他的身体状况，并不答话。

楚翘紧紧靠着上宛，见上宛久不答话，动荡不安的心反是平静下来。

他轻靠近上宛怀中，他知道师尊是不嫌弃自己的，那自己又为何要嫌弃自己？

上宛感知到楚翘不再抗拒，便用灵力越发仔细地检查他的身体。

突然，楚翘看着上宛，一字一句、缓缓开口问道：“师尊，您会一直陪在清儿身边吗？清儿是说，如果清儿今生无法得道，碌碌无为老死人间，那时候师尊还会在清儿身边吗?”

“凭清儿愿。”上宛目光虽然看似很是平静，可楚翘却没由来的便觉得他那一眼仿佛看进了自己心里，看透了自已心中那可笑而固执的念头。

若我愿意将师尊留下,不避开师尊，那师尊当然会一直留在清儿身边。

师尊都是明白的，明白自己那可笑而愚昧的坚持。

仙凡之别，师尊他从来都不在乎。

自己那可笑的坚持，不愿让人见到自己的潦倒，不愿让人见到自己努力过后仍旧是一败涂地的惨相。

可其实，师尊他并不是别人，他是师尊，是见过我所有潦倒困苦模样的师尊。

不为人悲怜，不为物所动。

师尊如此无情又至情。

毕竟这世上，有谁能做到真正的无动于衷呢？

毕竟这世上，谁又能做到真正的以已及人呢？

他给予了自己足够的理解与关怀，他明白自己其实并不需要他人的怜惜，他明白自己需要的，仅仅是一句承诺。

修无情剑的你温柔体贴，而修七苦的我只剩一张温文尔雅的皮。

心上愤恨念，唯己可放下。

楚翘渐渐放松了攥紧上宛衣衫的手，缓缓将手放置于上宛腰间，搂抱着他。

师尊，清儿记牢了。

揽川峰上。

上宛问楚翘，可要自己与宗主讲述。

楚翘乖巧道：“清儿听师尊的。”

楚翘站在上宛身后，听着上宛十分冷漠地朝着宗主端懿问道，上宛请问宗主，门内弟子仗势欺人，如何处置？

端懿见了上宛面上的喜悦之情尚来不及表露，闻言便是一愣，想也未想便道：“按律废修为、关押反思。”

上宛颔首，端懿见上宛神情不悦便连忙追问道：“师叔，可是有弟子不懂规矩，冲撞了师叔？若是如此，还请师叔告之端懿，端懿必严惩不贷。”

上宛淡淡看了一眼端懿，随即将明理一行人召出，道：“上宛便请宗主按律处置这些聚众斗殴、破坏宗门规矩的弟子。”

端懿见殿中/出现的数人瞳孔立时紧缩，沉声喝道：“明理，我不是让你到炼心塔思过，你怎又惹事端？”

明理见状便觉不妙，惊慌之下便连声呼唤道：“叔……宗主，不要废除理儿修为，理儿知错了。”

明理口中如此生硬的转折，众人哪能听不明白，上宛闻言便越发冷淡，询问道：“他是你之后辈？”

“禀师叔，是的，”端懿闻言便瞪了一眼明理让他安静，有些无奈道，“家门不幸，生如此顽劣之徒，让……师叔见笑了。”

上宛依旧冷然：“为人不可专横跋扈，修者当清心寡欲。”

端懿面上神情有些尴尬，见上宛漠然未变的神情，心头悄然叹息，道：“师叔所言极是，只是顾氏血脉单薄，后辈在家被娇纵坏了，一时之间难拔恶性。”

上宛不再多言，转而问道：“端懿俗名为何？”

端懿闻言立时便有些紧张，极其迅速且自然地回答道：“回师叔，端懿俗名，改端成锦。”

端懿，锦懿，顾锦懿。

上宛见端懿这般情况那还不明白他凡心未除，闻言便微微抬眸看了一眼端懿，一面淡声道：“既已修道，当避尘缘。”

楚翘见端懿听得上宛此言神情眼中光芒瞬间暗淡，心中便有一丝不明的念头一闪而过，速度着实太快，来不及让他仔细捕捉便听端懿有些颓然地应道：“回……师叔，锦……端懿明白了。”

上宛淡淡应了声，携着楚翘回道：“宗主，此数人劳你处置，现已无事，上宛告辞。”

端懿仍是有些失魂落魄，无精打采道：“师叔请慢走，端懿便不送了。”

出了揽川峰，楚翘便想问上宛，师尊你是否发觉端懿态度奇怪？心念一动，他又突然暗暗笑了起来，师尊根本不在乎这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