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4】繁罗卷山澜怨
小说: 偏执对孤僻 作者:伊承 字数:5486 更新时间:2023-09-06 00:28:19
024:云山雾重不见澜
弹指间,十年即逝。
“怜妹,大伯准备将你的笄礼和我们大婚一并举办。”常勘钰从袖中拿出红色宣纸在常怜人眼前展开,一边道,“及笄取字一事,这些都是我与大伯精心挑选的,怜妹意下如何?”
“我想问过娘亲意见。”常怜人神情萎靡,看着红色宣纸上的字,心不在焉:近几年父亲身体越来越差,而这几日娘亲也越发反常,自己常常在深夜能够听见她如泣如诉的诵经声,一声比一声悲切,念得竟是往生咒。
她心中很是不安,无数次求见娘亲却被拒绝。
常勘钰在旁见她如此也没继续说话,心知她还是耿耿于怀这些天所发生的事——咳血不止、身体每况愈下的未来岳父,对外界一切事情都不关心的岳母。
常怜人回神,勉强一笑:“勘钰哥哥,有劳你了,你先回去吧,我还是想去拜见一下娘亲。”
“怜妹,我陪你去吧。”
常怜人摇头,面有忧色:“不了,勘钰哥哥,我想单独拜见娘亲。”
常勘钰闻言也不再劝,面带忧色道:“怜妹记得照顾好自己。”
山澜小院外。
出乎意料的是,念空居然也站在院外小亭上,如从前父亲遥望娘亲一般无二的举动令常怜人侧目。
念空察觉到了常怜人的目光,朝她露出一个和蔼的笑,“怜人施主可是来见澜儿小姐?”
常怜人点头,而后问道:“念空师傅在此有何要事?”
就在此时,归幼澜房门突然打开,两人下意识齐齐望去,只见归幼澜平静地看了一眼站在院外的两人,而后对着常怜人道:“怜人你进来。”
常怜人下意识看了一眼念空,念空则朝她露出一个宽慰的笑:“一切该尘埃落定了,阿弥陀佛。”话音落罢便转身离开。
房中气氛格外诡异。
归幼澜坐在桌边看着面前常怜人,神情严肃地问道:“常怜人,我问你几个问题,你可能如实回答?”
常怜人见状心生不解,下意识紧绷起来,端正姿态故作镇定道:“娘亲请说,我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归幼澜并未多加铺垫,目光紧盯着她但口中却像是漫不经心地问道:“你恨我吗?”
“我……”常怜人只觉惊诧无措,似乎并未料到归幼澜竟会问出这么一个晴天霹雳的问题,嗫嚅着颤声只答出一个字,而后再无法开口。
“出家人不打诳语。”归幼澜盯着她淡淡道,“怜人跟随念空大师修习佛理多年,如今可算半个佛门弟子,切莫犯戒。”
“出家人不打诳语,”闻言常怜人喃喃重复,目光忽然变得有些缥缈,想起幼年总被娘亲拒之门外的情景,沉默许久。
归幼澜也不催,好整以暇地等着。
“曾经……有怨过。”常怜人回神,终是将话说出口,一说出口她便觉得身心顿时轻松,惶恐无措尽数消失,一派从容,“如娘亲所言,我如今算半个佛门中人,既如此,又岂能犯戒?出家人亦不生怨怒。”
“我如今当真半点不憎不怨,佛说因果,娘亲昔年不喜我、所作所为必有因,我为娘亲子嗣,尝此果只觉甘甜可口。”
见常怜人这般,归幼澜素手朝上揉了揉自己无意识蹙起的眉,一笑,素手朝她轻招道:“怜人,你且过来。”
常怜人依言顺从走近,望着面前这张十数年过去娇艳依旧的容颜,越看越入迷,颊上突觉一点微凉,霎时清醒。
她发现归幼澜正在用手触摸着自己的脸颊,茫然不解道:“娘亲?”
归幼澜收回手,口中说出一番令人费解的话:“怜人,你会恨我的,但我不会后悔;你所言因果,你不明白因,这果却要由你承担。人常言祸不及子孙,是我对不起你;几日后我便给你一个交代。”
常怜人虽然暂时听不明白归幼澜话中意思,但心里却深感不安,望着归幼澜哀声恳求道:“娘亲,勿要忧思过重,爹爹身体不好将要离开我,怜儿不想……也失去娘亲。”
归幼澜轻笑:“忧思过重……不会了,怜人,你放宽心,再过不久我便再也不会有忧思了。你将要与常勘钰成婚,喝下这最后一碗药后,便回去好好准备吧,怜儿。”话音落罢,她的神情神情变得倦怠起来。
听到最后那两个字,常怜人倏然激动,抑不住心头欢喜,忍不住高声道:“娘亲,娘亲您方才唤我什么?”
归幼澜不语,常怜人顿时冷静,躬身告退:“娘亲,怜儿告退。”
待走到门口时,她又回头看向归幼澜,轻声问道:“娘亲,我及笄那日您会来吗?”
归幼澜依旧闭目不答,常怜人见状一脸失落,随即关门离去。
数日后。
高堂之上,红衣璧人成双。
司仪唱道:“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高堂之上只坐着面带笑容的常程山。
“夫妻对拜。”常怜人从恍惚中回过神便发觉礼成,听着耳边的那句“礼成,送入洞房。”
新房之中,烛影摇红,罗帐生香。
大红盖头下的娇靥浮现迷茫:今夜后自己就是勘钰哥哥的妻了,父亲,心愿已了;可是娘亲,即使是如此重要的日子,您还是不愿现身。
常怜人发觉常勘钰进门,便打起精神,露出笑容。
一脸喜色的常勘钰轻笑着掀开常怜人的盖头,并未觉异常,他看着那张娇艳欲滴的面容,听着她轻声唤他勘钰哥哥,心头火热。
一杯合卺酒喝下,常怜人便觉有些昏昏沉沉,未过多时竟直晃晃地朝常勘钰身上倒去。
夜色朦胧,烛火早已熄灭。
常勘钰虽因饮酒过多而微醉,但在抱住常怜人的那刻便觉异样,朦胧睁着的眼倏然变大,被酒迷醉的神智在瞬间回归。
他浑身颤抖着,神色变得极为惶恐,想也不想便满脸惊恐地朝跑出门去,只留常怜人衣衫凌乱地躺在床上。
常勘钰慌张跑进厅堂,语无伦次地说道:“爹……”
常程山见常勘钰如此失态,一脸不悦地呵斥道:“勘钰,今日是你与怜怜的大婚,怎如此失态?”
脸色苍白的常勘钰闻言看了一下底下尚还在座零星几位客人,拱手致歉,而后调整表情,上前一步在常程山耳边低声道:“爹,怜怜……她并非女子。”
常程山面色晦暗,令人看不出喜怒:“此言当真?”
“爹,此事千真万确,不然我也不会跑出来,此事着实诡异,我一时心慌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来找爹您商量。”
常程山看了一眼常勘钰,沉声道:“你先照顾客人,”边说边招手唤来侍女,“你,还有你,你们都随我过去。”
常勘钰顿时无力瘫坐在椅子上,目光茫然又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厌恶,柔弱似娇女的男子……
底下有客看出了他的异常,端着酒靠近他试图从他口中套出消息。
常勘钰回神摇摇头,一脸讳莫如深。
院门前。
常程山皱眉轻声吩咐道:“你们去检查怜怜的身体,将结果告诉我。”他心底总还是留着一丝奢望的,可是没过多久便见那婢女羞红着双颊走了出来。
婢女们红着脸答道:“小姐并非女子。”心里却有若惊涛骇浪,不知怜小姐是如何隐瞒下去的,分明这些年我们伺候并无异常,怎么如今……
常程山听到婢女们肯定的回答,一瞬间便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脸色阴沉,目光阴郁的可怕,咬牙切齿地喊出那个他曾爱如生命的名字,“幼澜,归幼澜!”
常怜人听见常程山的声音便从昏睡中醒来,看着四周心生疑惑,起身走出门。
看着院外围着的婢女们,欣喜道:“小,我方才隐隐约约听到了娘亲的名字,是娘亲来了吗?”
常怜人面上娇羞此时尚未消失,婢女们看着她半是羞怯半是好奇,答道:“不知,不过怜……小姐,先前老爷是唤着夫人名字离开的。”
月光皎洁,夜风清寒。
常程山站在山澜小院门外,扣门的手放下又抬起,眼中带着犹豫。
良久,直到风吹得他浑身发冷,他都未能下定决心敲门。
他抑制住欲出的咳嗽声,手收入衣袍中,转身缓缓离开,背影寂寥。
身后,倏然传来一声门被推开的吱呀声。
“常程山,你来了。”清脆动听的声音随风吹入他的耳中,常程山忍不住回头。
一袭白衣如雪的归幼澜,面带浅笑从容站在门外,夜风吹拂下,她的衣衫翻滚如蝶振翅,恍惚间,其人似要乘风而去。
像是在检查自己的神智是否清醒一般,常程山猛地摇摇头,见归幼澜依旧站在那里,眼底浮现一丝怀念。
清冷月华流泻入庭院,照见她青丝如瀑,素衣胜雪;如冰雪的肌肤透着光,在朦胧中的夜间庭院,只见其人如花如光,美艳耀眼。
恍惚间像是回到了从前,常程山见状微微晃了晃神,下意识便将藏在心底的名字深情唤出:“澜仙子。”
归幼澜见这般失神的常程山轻笑出声,缓缓靠近常程山,指尖那枚闪烁着淡淡寒光的金针落在他的眼前,一字一句道:“常程山。”
他倏然清醒,看着近在眼见的金针,下意识后退;随即压抑不住涌上来的情绪,揪着自己外袍连声咳嗽;目光却直直望着归幼澜,哀切又恐惧地问道:“幼……幼澜,你想做什么?”
归幼澜见他这般失态,情不自禁露出一个令人心驰神动的笑来,收回金针反问道:“常程山,这么快你就忘了找我的目的?”
常程山闻言才蓦地清醒,看着归幼澜又惊又怒,“幼澜,告诉我怜怜是怎么回事!”
“你不是应该清楚才对吗?”归幼澜自问自答,“也对,你常程山造的孽多了去了,又怎会记得。”
她目光一冷:“你害我归家,我便让你绝后,让你无颜面对你常氏先祖;看你如今这兴师问罪的样子,常怜人那事是已经传扬开了?”
常程山悲愤交加,痛心斥道:“幼澜,你怎么忍心……你当真如此恨我?竟连亲生骨肉都忍心阴阳颠倒,好好一个男儿被你弄成如今这副不男不女的模样,幼澜,归幼澜,你的良知何在?”
“良知?哈哈,常程山,你问我良知?它早已随归氏泯灭,再者当你犯下恶行时,怎不问问自己良知何在?”
归幼澜看着一脸痛苦的常程山连连娇笑,眼中却是一片阴霾,“当年你见色起意害我归家两百七十口、害我与念空师傅分离、苦痛加身;我恨不得啖汝血、食汝肉、寝汝皮,如今让你绝后、无颜见人算什么。”
常程山闻言气急出大口吐血,“幼澜,我对你是一片真心。”说完他也未将嘴边血迹擦去,反是打起精神逼视着归幼澜,面色越发阴沉,声音却越发高昂。
“归府之人并非冤死,实乃罪有应得。念空乃出
家人,不让你与他分离,莫不成你还想让他犯佛家八戒?此事,我常程山自认问心无愧!”
“问心无愧,好个问心无愧!”归幼澜听着心下不屑,讽刺道,“常程山你活着,他们逝去,死无对证,自然你说什么都在理。”说到此她话锋一转,冷冷道,“常怜人之事早在数年前我就提醒过,你自己不在意,与我何干?”
“你说什么?”常程山闻言大惊,一脸不敢置信的神情。
“常老爷当真是贵人多忘事,”归幼澜一脸冷漠,“我可是奉劝过你,最好还是别将常怜人当作深闺弱女子养着。”
常程山似是被气到了,心脏急剧跳动,怒上心头竟站不稳摇摇晃晃,口中恨恨道:“你心肠竟如此歹毒,我真不知当初为何会被你迷了心窍!如今自断我这一脉香火!”
“娘亲,爹爹你们在说什么?”常怜人见常程山状态不佳,急忙快步上前想要将他扶起。
可常程山却直接狠狠推开常怜人扶上来的手,偏头看着这个面若好女的人,想起归幼澜的话,怒不择言:“滚开!你这个令人恶心的,不男不女的妖孽,别碰我!”
常怜人被常程山大力推到在地,泪眼婆娑,哀哀唤着爹爹,却不敢再动。
“归幼澜,你看看从你肚子里出来的亲生骨肉,如今不男不女的模样!幼澜,你当真是好狠的心!”
常程山靠近归幼澜,猛地伸手掐住她的脸使她看向跌坐在地的常怜人,声音凄厉:“我们的恩怨,何必祸及儿孙!你养出这种不男不女的妖孽,使我无颜去面见常家先祖,令我这一脉香火断绝,我真的恨。”
归幼澜看着娇娇怯怯的常怜人,依旧一脸平静:“常程山,怜儿若是归家子,是男是女,非男非女,是妖是魔是鬼是怪,我都不会有半点介意,可是他姓常,是你常家人,与我何干?”
“幼澜,千错万错是我的错,你为何要这样对怜怜;再怎么说,他也是你辛苦怀胎十月所生,你为何要这样,既伤他身又伤我心呢?”话说至最后似怒非怒似斥非斥,只余一阵颓然。
“常程山,别做戏了,我看得恶心。”归幼澜看着一脸深情哀痛的常程山,毫不动容,反而眉宇露出一丝嫌恶。
归幼澜又看向常怜人,“常怜人,我给你三个选择:一,留在常家;二,随念空大师修佛;三,去天医馆修医。你选哪个?”
常怜人看着自己身上火红的嫁衣,露出一个悲喜不明的笑,哀声嗫嚅道:“娘亲,我……”
这场婚礼虽是为了让父亲放心而举办,可是自己也是真心想要嫁给勘钰哥哥为妻;十年细水长流的陪伴,即使自己半入佛家但也是心动的,可是你们如今却告诉我……
男做女养十五年,如今模样,让我选择……母亲,是不是一直在等着这天的到来?您是怕我会恨你,所以才让我修佛修养心性。
见常怜人久久不语,归幼澜面上依旧平静,眼角却悄然露出一点晶莹。
常怜人回神看着面前看似冷漠无情的艳美女子,脑中闪过她这十数年来的所作所为,心头有千百句怨恨之言;但触及她眼角那颗晶莹泪珠时,瞬间消失,钝痛从心口漫延,滔天怨怒猛地泄尽,朱唇微颤无声摇着头,泪如雨下。
娘亲常年素衣白裳,少时经常见自己在门外却不肯相见,只是用一种哀伤又愤恨的语气逼退自己,从前不懂,现在终明了。
自己躲在一旁偷听了那么久,若不是担心父亲身体,怎会冒冒失失跑出来,最后变成两人争执的靶子?
因果因果,因果报应,明明是父亲种的恶因,恶果却报应在我身上;我是男儿却一副娇女模样,不男不女,怎会不让人心生厌恶?父亲他没杀了我已是大恩。
归幼澜见常怜人越发哀伤便开口道:“怜儿,我对不起你,我自知罪孽深重也不求你能原谅;还记得前些日子我和你说的话吗?这便是我给你的选择,为男为女,入佛入医或是为凡,接下来,都由你自己做主。”
“佛说因果相生。父亲是恶因,我便是恶果,母亲肯生下我,让我平安活下来已是天大恩惠,我又岂敢对娘亲生恨?”常怜人说到此时面上哀伤化成痴笑,静静仰望着那一身白衣出尘,妍姿艳质的母亲。
月华如霜,为归幼澜周身被披上一层淡光,归幼澜听得她的话又见她这般,明了她当真无恨无怨便倏然露出一个浅浅的似宽慰、似怜惜的笑来。
常怜人借着皎皎月光瞧见归幼澜面上的笑,心中残存的痛苦难过悲伤在不知不觉间被一一抚平。
亭台处突然传来声声梵音,绿树被一只泛着金光的手拨开,来人周身有金光缓缓流动。
念空掌中佛珠亦如同他本人一般闪烁着金光,他徒步走进这方小世界,身上淡淡金光在月光照射下缓缓飘向归幼澜。
微风拂动归幼澜的素衣,金光落在她素衣上,瞬间化作根根金线融进衣衫;金线丝丝缕缕缠绕成花,素衣生花又带月华着实绚丽夺目。
常程山望着面前景象,眼前一片迷蒙,闭眼又睁眼:昔年归家有女修,月华衣上金丝织花,鲜妍明媚;笑容清浅,恍若九天仙子。
只是,不知何时何事,九天仙子落凡俗,素衣沾尘,笑冷带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