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原有的人死的死，走的走，能扛枪的男的都入了军队。十六岁这一年，抗日部队不再局限于这个镇子，应上级指示，要去正面战场，昆琦也去了。

“阿琦！”

山路下，浩浩荡荡的兵，他已经比小英子高了一个头。小英子举起左手，手腕上的红绳系了一个小小的棕色的杏儿核。

“我送你的那个。”昆琦笑了，他走到她身旁，脸庞微微泛红，“小英子，我会回来娶你的，我——”

“别说什么天长地久，地老天荒。”小英子打断他微微一笑，“我就等你十年，只有十年。”她伸手比划了下。

昆琦暗自下定决心会陪她一辈子，但没说出来，“好，我一定会回来的。”

谁都没想到战争的胜利来的那么快，别说十年，一年后，日本就投降了。然而那只是国家与国家之间的，剩下的，依旧在你争我抢。

战争，像是一场唱不完的戏，要用毕生鲜红的血去祭奠，去痛哭。

昆琦只是一个小兵，只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退去了抗日战争，又跌入国共两党的较量中，被敌军抓住真的很惨，难以想象的严酷的刑法只为了套出一个所谓的情报。

昆琦的嗓子坏了，腔调还是腔调，只是沙哑的很。身上都是伤痕，一鞭接着一鞭。快要死的时候，他忽然想起姨娘唱的霸王别姬，他甚至连英雄都不是，又凭什么保护小英子。

也许是上天总是眷顾心地善良的人，有人来救他们，一场大火烧了监狱，昆琦留了一命，但脸毁了。以为他死了的人把他丢在了荒郊野外，后来凭着自己意念醒来的他拖着半条命被一群土匪带了回去。

他想活下去，回去。

也许是一语成谶。

小英子的父亲回来了，已不再年轻的他风尘仆仆，友人的相助使他得以存活回来接女儿。

数年未见，女儿模样和妈妈一样清俊。岁月的刻痕只让她从一个小小的花骨绽放的愈发的有味道，散发着浓郁但不腻味的自然气质。

叔叔断了一条腿，这些年，昆琦杳无音讯，他早已把小英子当自己的孩子看待。他觉得如今二十多岁的她也该许一户好人家了，只是他不知道，小英子在等的，也是他心心念念的儿子。

叔叔和父亲的商量，父亲友人的客气和善，那个经介绍而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一切都那么美好，对于一个普通的女子来说。

小英子搬着小板凳像幼年时数着日子，她说再等三个月，等冬雪化了春天到来的时候，假如她等的人还没来就嫁。

那个男人同意了。

嫁，娶。

那个年代，只有年轻浪漫的读书人才期待过多的爱情。对于乡土人，对于大多数人，爱情只是一种奢谈，男男女女，遵父母之命，有一户安身立命的人家便是万幸，他们更多的想的是活下来。在战争和饥荒的缝隙里，努力的活下来，再苦再痛，都要活下来。

十年啊。

小英子早已经不奢望其他，只希望他能活着回来。

昆琦是看着她出嫁的，躲在树林子里，看她从幼年去看戏走过的那条路上，一步三回头，渐行渐远。呜咽的哭声被压抑在喉咙间，沙哑难听，淌下的泪珠落在地上的草叶子上，新生的叶子猛地一颤。

四月天，天晴了。

就这样，从此从一个人生命中彻底消失，不要再惦念了，昆琦靠着树木滑下身子黯然的想。他抬手蒙上眼睛，掌心下的脸，坑坑洼洼一如那年轮。

不早不晚，就是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