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琦第一次见她是七岁那年，村里来了一户新人家，听说是城里逃难的。

恰好是隔了一堵墙的邻居，雏菊放在陶盆里搁在院子圆拱门上，还有仙人掌，绿色的藤蔓攀爬在墙壁上，他们住一个院儿里。

大货车拉了一堆行李，带着书卷气质的男主人扶了扶圆边眼镜，拉着小女儿进门。门口石阶旁，有孩子不停的在奔跑来去，学着打枪的模样，嘴里念着嘟嘟嘟。

人们战战兢兢的，躲一处战争背后的安宁。

“你的球。”

昆琦跟一群孩子踢球时玩的太过激烈，以至于砸到院子里的百年老树上弹开了。小女孩松开爸爸的手帮他捡了起来，很友善。

“谢谢。”

昆琦挠挠头接过来，第一次见穿着白裙子戴着花草帽的女孩子，有些不好意思。

明媚的阳光从晴朗的天空上投下来，柔和的透过高大的树木之间，丝缕分明。车上尘封的书籍搬出来时有股灰尘夹杂着纸张的味道，在影影绰绰的树荫下。

听说，她爸爸是个作家。只是，动荡的年代，无论什么人，都在颠沛流离。

开了木门，对面便是她家。昆琦家里只有爸爸，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这房屋都是祖上留下的，为人很正气。邻家一对夫妇，女主人喜爱侍弄花草，待人温和，只是看起来病怏怏的，唇色总是泛白，眼角眉梢挂了一抹优雅的微笑。

下雨天，屋檐下的雨水连成线，从瓦片上滑落下来。搬了个木板凳，女孩喜欢坐在那里看书，青石板小路旁，叶子被风吹的一颤一颤的，抖落下晶莹的水珠。

“哝，南瓜饼，甜的。”爸爸让昆琦送点吃的来。

女孩抬起头，只怔了一瞬就换上微笑，“谢谢，你叫什么名字？”

“昆琦，你呢？”

“白英淑，我家人都叫我小英子，你也可以这么叫。”

“嗯，你名字真好听。”

小英子抿嘴笑了下，淡淡的浅红色嘴唇里露出白色的牙齿。

“你从哪里来的？”昆琦穿着布鞋，破旧的衣服上还有补丁，未长开的脸庞带着质朴和懵懂，盯着她的头发看。

“上海。”

“喔……”假装像知道一样，昆琦暗自吐舌，他将装南瓜饼的青边碗放下，头枕着双手靠着白墙，看着院子里滴答的雨水，泥土地的坑坑洼洼处开始积累水潭，倒映出灰蒙蒙的天。

“好吃么？”昆琦眼角余光瞥了过去。

小英子仰头看身侧的他，点点头笑了，“很好吃。”

昆琦咧嘴也笑了，四目相对。

此后的时光转的飞快，巨大的年轮上刻着年少的，年老的脸庞。

战争蔓延开来，四下都是荒野。人们逃难躲进了更深的山里，像原始人一样艰难生存。

小英子的妈妈去世了，她剪了头发，细长柔软的长发剪成了齐肩短发。五年的时间，让他们成了同年龄形影不离的好伙伴，她也开朗了许多。只不过再开朗的孩子，妈妈去世，爸爸又临时外出，总会有悲伤和失落。

“听说姨娘要唱戏了，我们也去听！”十二岁的昆琦眉眼长开了，虽然也黑黑的，但瘦高的个子显得他几分清俊。

小英子轻轻摇摇头，“不太想去。”

“哎呀，走嘛，你一定会喜欢的。”

“谁的故事？”

“霸王别姬。”

小英子被他从家里拉出来，两个人从土房子里搬了两个小小的板凳，屋外细雨霏霏，山里天黑的很快。

煤油灯的光在细雨微风中摇摆，土房子里，窗纸上倒映出人影。只有三两个孩子懵懂的听着，听不懂词，只听婉转的调儿。

姨娘也是从大城市里回来的，最喜欢一身青花瓷蓝的旗袍，头发梳的黑亮。村里有老人不喜欢她，碎碎念一些不太入耳的话。

听说当年她抛弃了家人跟一个男人走，但又不知为何回来了。她很喜欢孩子，乐意给他们唱，听他们仰面善意的叫她姨娘。

“忆自从征入战场，不知历尽几星霜。何年遂得还乡愿，兵气消为日月光。”

……

戏罢。

昆琦采了荷叶，给两个人遮雨。

从小树林的山石路上朝回家跑，树影婆娑，小英子住在他家。

“小英子。”

“嗯？”

“我会保护你的，不像项羽。”

“但他是个英雄。”

“是国家的，不是虞姬的。”

“不，也是虞姬的。”小英子抿嘴淡淡的笑，口气很坚定。

昆琦目不转睛的看着她，齐刘海下，一双黑亮眼睛发光一般。

“我知道了。”

十二岁，青春期的开端，昆琦拿着荷叶柄的手臂时不时的碰到她的，温热的，像她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