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未大亮，身边悉悉索索传来一阵声音，怀瑾眼睛睁开一条缝，皇帝站在床边，任由宫女服侍穿上龙袍，余光一撇，看到怀瑾醒了，随即揽过来亲了又亲，怀瑾好不容易从他怀里挣出来，哑声道“水。”

皇帝吩咐“倒杯水来。”

做事的小宫女左右为难，忙去问偏殿的尧菡。

“一杯水，还用得着来问我吗？”尧菡守了一夜方才睡下，疲惫问道。

“可宫里只有皇上用的超品景元龙纹杯，皇后都不能用，更不要说连大人了。”

“哼！”尧菡躺下身，“你记住，皇上用什么就给连大人用什么，皇上吃什么就给连大人吃什么，龙袍都穿过了，这点小事有什么值得计较的。”

问话的宫女突然福如心至，恭敬的向尧菡福了一福，赶紧去给怀瑾倒水了。

皇帝早上爱喝极品乌龙茶，提神醒脑，怀瑾喝了一口皱起眉头，推开茶杯不再喝了，皇帝品了一口，把茶杯放回案几上，“以后早茶换成龙井。”

“是。”奉茶宫女低声应到，端走了那杯极品乌龙，再泡龙井已经来不及了，便又换了一杯温白水来。

怀瑾仄仄的靠在皇帝怀里喝了“还要。”

皇帝甚是欣喜，对奉茶宫女道“你倒是伶俐，叫什么。”

“回皇上，奴婢名叫水桃儿。”

皇帝轻笑一声“这个名字很机灵。”

水桃儿战战兢兢不敢说话。

皇帝道“以后你跟在怀瑾身边伺候，领凤仪宫大宫女薪职。”

凤仪宫是皇后居所，凤仪宫的大宫女只比尧菡低了一个品阶，其地位堪比庶三品的婕妤，在宫女中算是一品。

水桃儿万万想不到自己奉个茶竟然能奉出一个大宫女的职位，喜不自胜，赶忙叩谢隆恩。

怀瑾只知道跟前乱哄哄的，皇帝做了什么他没有细听，基本是左耳进右耳出的状态，待皇帝去上朝了，他赶忙钻进被窝里补了一个回笼觉。

皇帝在朝堂上宣布贵妃身死一事乃是太监总管瑞福与贵妃的私冤，现已将瑞福赐死，贵妃厚葬，不牵涉朝堂，也丝毫没有提及贵妃腹中尚未出世的孩子。贵妃乃是当朝首辅，户部尚书王岩庭的庶女，王岩庭年近四十才入朝为官，却在朝中地位崇高，原是他门徒众多，满朝上下有一半都是他的学生，这人入仕以来多次改革土地解放劳务，在民间名声大噪，短短五年间便由一个小小的知府当上了一朝栋梁，皇帝知人善用，这人算是国之栋梁，然贵妃入宫三年，好不容易怀了孩子，离皇后的宝座更近了一步，没想到竟遭此噩耗，王岩庭初闻此事，经不住一阵头晕目眩，今日上朝鬓角斑白，已是初显老态。

王岩庭站出队列，语气沧桑“皇上，贵妃乃臣的庶女，吾等自小对她疼爱有加，此次无故身死，还望皇上调查清楚，莫要放过小人啊！”

赵焄心想小人还真是有一个，可这人朕碰不得杀不得也舍不得，贵妃虽然怀了朕的孩子但也万不能用我心尖上的血来抵命，因此说道“事情已经查清楚了，此事是瑞福主导，与此事有关的宫女太监已经全部杖毙，贵妃按照皇贵妃的规格厚葬，朕体恤王尚书丧女之痛，你府中长子王宣官升三级，赐为扁中府少将调回京城奉老，待贵妃丧期过了再安排职务，你也回家休息，这几天不必上朝了。”

“可……”王岩庭想说贵妃腹中还有我那未出生的孙儿皇帝的龙子，却见皇帝绝口不提此事，此时也不好再提。

皇帝全然不再理他，继续说起别的事来。

这边太清宫内，怀瑾再睁眼时天已大亮，皇帝励精图治，每每上朝都要待足三个时辰，所以寻常人都是午时吃午饭，皇帝却要等到未时，怀瑾一觉睡到了快到午时，早饭也没吃，已经是饥肠辘辘。

水桃儿见主子醒了，端了几样精致的小点心来，每一样都是一小份，吃不饱但能抵饿。

怀瑾靠在床边随意吃了几口，喝了一杯宫里特供的雨前龙井，细细端详了自己用的这个杯子。

水桃儿见状一惊，以为怀瑾有心怪罪，连忙解释道“主子早上想要喝水，奴婢没有找到合适的杯子，所以用了皇上的景元龙纹杯，但皇上并没有怪罪。”

怀瑾撇了她一眼，见这丫头长得倒是机灵可爱，问道“你为何叫我主子。”

水桃儿答道“奴婢名唤水桃儿，原是皇上寝宫里的奉茶宫女，已被皇上吩咐来侍奉主子。”

“哦！”怀瑾对下人从不诸多刁难，无可无不可的应了一声，又看了看这只杯子道“这只茶杯常年装乌龙茶，已经沁进了茶香，和龙井的味道混在了一起，以后再沏龙井不要用它了。”

水桃儿听怀瑾没有要治罪的意思，如释重负的舒了口气“奴婢见识浅薄，谨听主子教诲。”

怀瑾翻身下床，“我的衣服呢？”

水桃儿愣了一下，昨晚她并没有在寒霖宫侍候，怀瑾来时就只穿了一身内衣，怕是外衣已经被打扫宫人收走了，如今内衣换下来便没有衣服换了，偌大太清宫里除了太监就是宫女，难道要怀瑾穿太监的衣服不成。

水桃儿连忙道“奴婢这就到浣衣坊看看主子的衣服洗出来没有。”

怀瑾也知道没有名目的衣服应该是找不到了，随口道“随便拿一身皇上出宫时的便服给我吧！”

水桃儿谨记着早上尧菡的话，大着胆子照着怀瑾的身量找了一套较小的给他。即便如此怀瑾穿着还是很大，水桃儿见他长得十分秀气俊郎，眉目间还有几分稚气，好似邻家少年郎一般，不由的绯红了一张俏脸，她今年年芳十四，不知觉已到了少女怀春的年纪。

赵焄下朝回来换了便服对新任太监总管道“叫怀瑾去养心殿用饭。”

太监总管连生答道“回皇上，小主子已经吩咐把饭布到含凉殿了。”

赵焄闻言皱起了眉头，“已经入秋，跑含凉殿去做什么。”话虽如此，还是向含凉殿走去。

皇帝的寝宫名唤太清宫，南北通透冬暖夏凉，夏季天热时就到含凉殿避暑，秋冬天冷时就住到养心殿避寒。此时天气转冷，怀瑾却偏偏跑到含凉殿吃饭，其实是存心躲着皇帝，但布菜的宫女太监不知此事，把皇帝的饭食也一并备到了含凉殿。

含凉殿的格局很是精巧，殿内有一湾案几大的活水，里边种着莲花养了金鱼，如今莲花没了金鱼还在，怀瑾让人把饭菜放到水池边的桌子上，捧了一碗碧绿的青梗小米饭就着蜜糖脆藕，茄汁小排等一众甜食吃的津津有味，皇帝见后吩咐连生，以后不许给他吃这么多甜食。

怀瑾听后脸色一变，放下吃了小半碗的米饭拂袖往外走去。

几名宫人很快拦住了他的去处，低眉顺眼的堵着门口，怀瑾走到哪，他们就堵到哪？

怀瑾自昨晚开始就气滞于心，被一众阉人挡住去路更是心生郁闷，脸色阴沉的就要往外冲，宫人们拦住他，却不敢多看一眼也不敢动这个小祖宗一个手指头，他便一个巴掌打上去把小太监的脸打肿了大半。

“跋扈！”赵焄大骂一声，亲自上前单手把怀瑾拎了回来，摁倒餐桌前，端回他没吃完的那碗饭，命令道“吃饭。”

怀瑾重新坐好，冷着脸把饭倒进了池子里，瞬间好多鱼儿上前抢食饭粒。

新任的太监总管连升原本掌管含凉宫职物，知道池子里的锦鲤都是皇帝派人亲自选出来有专人喂养的，死一条都是要命的，一见此状连忙说到“小主子，含凉宫的锦鲤不比御花园的，选的都是品相端好的珍贵物种，不能喂太多，否则要被撑死的。”

这本是平常劝诫的一句话，怀瑾心中不悦，硬是被他曲解出十八种扭曲的意思来，对皇帝道“皇上选我，是不是也像选着锦鲤一样当我是品相端好的珍惜物事。”

赵焄命宫女又端了一碗饭过来，亲自为他布菜，听闻此言，想起了三年前独自跑到眼前的年幼少年，空灵清透，已是一块打磨光滑的羊脂白玉，硬生生让自己染了颜色，不由沾沾自喜道“你自然是宫里独一无二的宝贝。”

怀瑾狠狠地攥紧手中的象牙筷，继而又把饭倒进了池塘里，“皇上既然这样说，几尾锦鲤又算的了什么。”

皇帝伸手舒开他攥的指节发白的手指，拿了一把勺子放在他手里，亲手为他盛了一碗芙蓉燕窝端到面前，“几尾锦鲤是没什么打紧的，但它们在宫里陪了你这么长时间，犯得上和我赌气撑死它们吗？”

燕窝是甜的，怀瑾很给面子的喝了几口，几个太监半跪在地上悄无声息的把被鱼儿争抢的饭食捞走，以防这群只知道吃的傻鱼真的把自己撑死。

“蠢货！”怀瑾暗骂一声，不知道是在骂鱼还是骂人。

终于是风平浪静的吃完了这顿饭，怀瑾放下碗筷用锦帛擦了擦嘴角，他吃饭很有教养，碗筷餐具全部轻拿轻放，绝不碰撞发出声响，连饭后擦擦嘴角都显露出一股矜持的意味来。

皇帝带着欣赏的眼光品头论足，怀瑾斜着眼角一眯，眼尾处显出一些浓艳的颜色，他长得并不冷清寡淡，反而唇红齿白，十分的有颜色，这长相使他这张脸显得有些媚俗，总让人觉得这人会时不时使出一些阴狠的招数又或者狐媚子的手段来，然而怀瑾却生就了与这长相毫不相符的清冷气质，说白了就是目中无人，眼高于顶，你时时提防他要陷害你，他却根本不想拿正眼瞧你，你对他好，他也理所当然丝毫不放在心里，真正能容在他心尖上的，却是那些他恨之入骨，恨不得生啖其肉的人。

赵焄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幸能成为他这么个“心上人”，他曾尝试着化解这个少年的满身戾气，最后发现这人就应该放到法华寺的佛像下边镇着，希望日日有高僧念经，青烛相伴，是否可以让这扭曲的妖孽安分一点儿。

待侍女撤走餐具，端上来湿毛巾擦手，一切都安排妥当了，怀瑾才好整以暇的站起身来，随皇帝出去，刚到门口，怀瑾突然停下脚步，对太监总管道“你叫什么名字。”

太监总管“奴婢名叫连升。”

“哦！”怀瑾翘了翘嘴角“你也姓连？”

连升赶忙道“奴婢一个下贱子怎么配用姓氏，连升是奴婢的名字。”

怀瑾垂下眼眸似在思考“那不如我给你换个名字。”

连升垂下腰来“奴婢怎敢劳驾连大人。”

“不要客气。”怀瑾很愉悦的笑道“依我看，你已经做到了太监的最高位置，叫连升也再没什么意思，不如叫瑞福，祈祷我们大金国年瑞祥福。”

瑞福就是今日上午已被处死的前太监总管的名字，连升脸色铁青，强打起笑脸“奴婢多谢连大人赐名。”

怀瑾将人折辱一番，也不理他，径直走到皇帝身边，随他去寒霖宫去了。

皇帝坐在案前批阅奏折，突然说道“连升不过顶撞你两句，你就一点亏都吃不得，他是太监总管，若你只是个普通的太医，恐怕今生都没有晋升的可能了。”

怀瑾本来在一旁给皇帝研墨，心情很好，皇帝偏偏无时无刻都要提醒他的身份，怀瑾把手里的砚台一扔，桌面和奏折上都溅上了几个墨点，阴阳怪气的笑道“皇上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要我忍，不就是要连升这条命吗？”

“你还说贵妃不是你杀的？”皇帝突然低声喝到。

怀瑾脸色一变，近乎瘫软在地上。

皇帝却好似一瞬间平复了心情，“去抄一百遍道德经，什么时候抄完什么时候出宫，下次再犯，你就别想着回去了。”

抄经是皇帝惯用的处罚方式，道德心经，菩提心经，大悲咒，无量寿经，法华经，无论佛家道家，只要是能让人平心静气的经文皇帝全让他抄过，十遍不够一百遍，一百遍不够一千遍，怀瑾知道这是皇帝没了办法，寄托这些圣贤古迹能好好感化他，怀瑾也无所谓，他自认不是坏人，不肯接受这批判性的教导，皇帝的苦心只是能付诸东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