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杏花溪是嵩山弟子修行的必经之地，但因此处山明水秀，所以常有文人墨客游经此地，在溪畔一块山岩上题字赋诗，其中有一句“来此君莫多留连，别时还需回尘梦”正像是说中了楚红玉的心事。

他败于叶远山之手，二十多年来的傲气也被削得七零八落，他从未像今日这般反思过自己的轻狂，楚红玉解下赤飞沙，立在杏花林下，从月落到日升，竟呆呆地看了一整日，好似化作了一块杏花林的石头。

“为什么......为什么？”楚红玉紧皱着眉头，口里反复喃喃的却只有这一句话，“为什么！为什么我破不了他的剑招，他不过是嵩山芸芸弟子中的一个，我竟不如他，我竟不如他！”

楚红玉还是破不了叶远山的十七路剑招，他突然发狂似的拔出赤飞沙，反复挥舞烈风十三刀，杏花林中平地风起，落英如暴雪般飞舞，令人徒生寒意。

“要是爹还在世，他一定会指点我。”楚红玉练得浑身是汗，却满脸沮丧，“难道我们楚家的烈风十三刀要在我手上失传？他日九泉之下，我还有什么面目去见爹娘。”

楚红玉一把丢了赤飞沙，毫无留恋之意，仿佛那对于他来说只是一块废铁，这几日用来避雨的山洞，也成了楚红玉闭门思过之地。他向来自诩江湖浪子，现在竟有了一丝回头之意，想那位叶师弟练得如此好功夫，靠的是多年勤修苦练，可是他呢？他却在温柔乡里打滚，满足于娇妻美眷，当初他不齿关青柏那个淫棍的行径，可笑连他自己也是一路货色，有什么资格去嘲笑关青柏？

楚红玉把自己关在山洞中，逼着自己参悟剑意，好在杏花溪风景秀丽水美鱼肥，就算没有高床软枕也住得舒服自在。

一日，楚红玉如常在溪水下游钓鱼，钓得一尾吃饱了杏子的鳜鱼，只消用溪水一蒸，可比大酒楼里的还要鲜美。

楚红玉提着鱼要回山洞，此时已是日落西山，紫红色的晚霞落在蜿蜒的水面上，闪着片片金色的粼光，落在水上的杏花别有一番诗意，不禁让楚红玉想到女子腮上的香粉。

楚红玉近日已经收敛了不少，但仍然改不掉骨子里的风流，见了美景美人，总爱多流连几分，他一时兴致而起走到溪边，就着那杏花溪水濯洗双手，忽然有几道冷光晃了晃楚红玉的双眼，令他一怔。

抬头去寻那冷光所在，才发觉是几把长剑被丢弃在溪底，楚红玉好奇之下把长剑打捞起来，谁知这些长剑上均刻有嵩山二字，竟然是嵩山派的兵器。

“奇怪，嵩山弟子只是来杏花溪挑水，何必把剑带在身上？还故意丢在水里。”楚红玉越想越觉得奇怪，这时间，突然从背后刮起一阵寒风，不由得让他打了个寒颤。

听这风声异乎寻常，楚红玉回头一瞥，正瞧见一片赤霞般的红衣飞入杏花林，原来这林子里除了他还有别人？楚红玉嗅了嗅，这杏花林里除了杏花的清香，不知何时还多了一股似有若无的幽香，沁入脾肺妙不可言，楚红玉善于闻香识人，美丽的女人身上总是有独特的香味，正如这股香味，清冷而淡雅，除非是沉鱼落雁的绝世美人才配得上。

只是天色已晚，一位单身女子为何要来人迹罕至的杏花林？楚红玉想上前一探究竟，便朝那红衣消失的地方追去，要找那位姑娘的踪影一点也不难，杏花林里堆积着一层落花，在白色的杏花上断断续续留下了一条斑驳的血痕，她一定是被人追杀受了伤才躲进杏花林。

楚红玉循着血痕走到杏花林深处，果然在一株百年杏树上找到了姑娘，那位姑娘果然有伤，把雪白的靴子脱下了丢在树下，楚红玉往上看去，第一眼就见到姑娘的一双玉足洁白光滑，可恨美玉微瑕，那好像白缎一样的肌肤被剑割出了一道伤痕。

姑娘撕下一块袖子用来包扎伤口，楚红玉摇了摇头，伸手从怀里摸出了一瓶自己从紫翎山庄带出来的金疮药，想要赠与这位姑娘。

“姑娘，你这么包扎是会发炎的，若你不嫌弃，我这里有一瓶疗伤的灵药，请你敷在伤口上，很快就会好转的，还不会留疤呢。”楚红玉从不招惹清白姑娘，他已经看过了这姑娘的双脚，就不能再僭越一步，于是低着头走上去，在七尺外把药放下。

他越是靠近姑娘，方才嗅到的香气就越强烈，果然是她身上的香味，楚红玉本打算放下药就走，可闻见这姑娘身上的味道，他却犹豫起来。为什么她身上的香味这么像陆凝？虽然被脂粉的香气掩盖了不少，可楚红玉不会认错，他从来就没有认错过，那是只有陆凝身上才有的气息。

“姑娘，楚某斗胆想请问你一件事，你同陆家五公子是什么关系？”姑娘仍然没有答话，身后实在太安静，只听得见风吹花落的声音，楚红玉怀疑姑娘已经离去，情急之下转过身。

她显然没有料到楚红玉会转身过来，楚红玉误打误撞下正瞧见了这位姑娘的庐山真面，哪知对上的，却是一双惊诧的眼。

都闻说，陆凝公子生在细水江南，最是人杰地灵之处，身为男子却有一张芙蓉面，眼若星波，唇若涂丹，连女子也自叹不如。而眼前的这位“姑娘”正是艳若桃李，比楚红玉见过的任何一位女子都要美丽。

“阿凝！”楚红玉见他要走，急忙上前阻拦，他飞步上前抓住了陆凝的衣袖，以为抓住了他就能问个清楚，谁知陆凝一转手腕，竟从袖子里变出一柄短剑，反手刺向楚红玉。

楚红玉根本不怕陆凝的剑，他在陆凝面前向来有恃无恐，谁让那日在陆家码头，陆凝当着他亲生爹爹的面也没有刺死他，又何况现在？

楚红玉便索性不躲，可陆凝眼神冷漠，招式狠毒，即便看到楚红玉毫无防备，他并没有就此收手，反而一剑刺穿了楚红玉的手臂，楚红玉不敢置信地看向陆凝，被刺穿的手臂在那一刻甚至感觉不到疼痛，那短剑几乎穿透了他的筋肉，只留了一截刀柄在外，可见其狠毒，与当初的陆凝简直判若两人。

“阿凝，我是你楚大哥呀......”楚红玉怎么也不肯相信陆凝是真的要杀他，他生怕陆凝要走，便顾不上自己的伤势，还是抓住陆凝的手腕，喘息道，“是不是有人逼你？是你爹，还是你哥哥？”

陆凝挣开他的手，对着楚红玉的胸口又狠狠出了一掌，这一掌正中要害，打得楚红玉疼痛难当，跌摔在杏树枝干上，又滚了好几圈，连心脉也险些断裂，猛地呕了几口血，昏了过去。

不知过去了多久，楚红玉慢慢睁开了双眼，他原以为自己受了陆凝一掌，此刻应该已经在阴曹地府了，然而映入眼帘的还是这一团团一簇簇的杏花，他侥幸还没有死，想不到第二次身受重伤，又是出自陆凝的手笔。

“唔......咳咳！”楚红玉勉励支撑起半个身子，却不料这一下牵扯得浑身剧痛，陆凝的掌法太过狠毒，令他受了很重的内伤，上回陆家码头他给楚红玉留了半条命，这次却是只给他留了一口气，就这个样子，莫说是回紫翎山庄，恐怕都撑不到他回嵩山。

可说来也怪，陆凝打了他一掌，还这般狠毒，楚红玉应该恨他入骨才是，偏偏他心里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责怪，楚红玉非但不恨他，若不是现在身受重伤，他恨不得立马就去寻陆凝的下落。他坚信陆凝不是有心要杀他，若不是受人指使，就是为人所逼迫，总之......总之陆凝是个好人，他闭上眼睛也依然能想起十年前的陆家后院，那个孤弱无依的孩子。

楚红玉点了止血的穴道，打算先行回山洞疗伤，等恢复一些体力之后再上嵩山。踉踉跄跄走在路上，忽然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跤，险些摔倒，楚红玉低头一看，原来踩到的不是石头，正是那天被他丢在杏花林里的赤飞沙，林中落英如雪，无意中也把赤飞沙埋在了厚厚的落花下。

楚红玉拾起赤飞沙，当拐杖拄在手上，一步一摇地往山洞的方向走去。可楚红玉又怎么会想到，这片寂静的杏花林正一日比一日热闹，他昨天在这里偶遇了一身红装打扮的陆凝，今天又好巧不巧，碰到几个武林中人在这里斗殴，楚红玉老远就听到林子里有刀剑碰撞的铿锵声，此时他若路过，不慎打搅这帮人，人家看他无力还手，一定不会放过他。

楚红玉虽然觉得自己不够争气，但还不想这么快去见他地府之下的爹娘，于是便躲在一块巨石后休息，想等林子里的人打完了再走。

“妖女，你今天若不把折叶剑谱交出来，就休想走出这片林子半步！”

楚红玉正闭目打坐，忽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提起一本《折叶剑谱》，搅得他静不下心来打坐，反而越来越好奇。楚红玉只是听人说起过折叶剑谱，相传这剑谱是嵩山派的闭门绝学，号称威力无穷，可惜早在一百多年前就失传了，难道这本简谱又重现江湖了？

“阁下想要剑谱罢了，在下乐意成人之美，不过要等我学会了这套折叶剑法才会还给你。”说话的是个女子，听起来这本剑谱是她用不当手段偷来的。

紧接着又传来一阵打斗声，楚红玉闻声辨招，听出来追杀这个女子的大约有三四个人，这女子的功夫深不可测，以一人之力与四人周旋，五十招里不分胜负，实在厉害。

如此交战了一炷香的时间，女子的体力消耗迅速，渐渐不敌那四人，趁此机会只要再打几个回合就可以制服女子，就在楚红玉以为这场大战就快结束时，有人突然出手刺伤了女子，饶是这样还不停手。

楚红玉心道不妙，若是再不救人，那女子就要被杀死了，可自己又身受重伤，要是这个时候强出头，他一定会没命。

“不行，我要是见死不救才真会让楚家蒙羞，罢了，反正我也没办法活着上嵩山，今日命丧于此也算是天意。”楚红玉一咬牙，拄着赤飞沙从巨石后出来，在长剑就要刺入女子胸口时将剑刃挑飞。

“你是什么人！竟和这妖女勾结！”带头的男人失了剑，大为不悦。

“在下楚红玉，和这位姑娘素不相识，只不过看不惯你们几个臭男人，合起火来欺负一个弱女子。”

话音落下，男人上下一打量楚红玉，竟然收起了戒备，得意地大笑了几声，“我道是谁，原来是咱们叶师兄的手下败将啊。”

“你们是嵩山弟子？”楚红玉见这几人衣着富贵，不像是山上修行的嵩山派弟子，可他们手中的长剑又的确是嵩山派的兵器，也许是被父母送上嵩山学习武艺的富家公子。

“哼，楚红玉，枉我师父待你不薄，没想到你竟然和这妖女勾勾搭搭，妄图偷走我们嵩山派的折叶剑谱，看来你爹上辈子作恶多端，这世报应到头才生了你这么个纨绔没用的儿子。”

“哈，过奖了，要是我家影画这么教训我，那我可是一点都不会生气的。可是你嘛......面目可憎，卑鄙丑陋，我一看到你就想到丁老前辈坟前哭，他老人家上辈子一定作恶多端，这世报应到头才会有你这么个天下第一无耻下流的混蛋徒孙。”

“你说什么！”男人大怒道，“岂有此理，今日不杀你，我聂凌风誓不为人！”

楚红玉提刀与男人过手，这个自称是聂凌风的人察觉到楚红玉出招力道不足，应该是受了极重的内伤，洞悉他的弱点之后便出招狠辣，用足十成力气，想要置他于死地。

被追杀的女子蒙着面，身穿水蓝裙袍，怀里抱着一样长长方方的东西，也用蓝布包裹着，很是神秘。

“真是卑鄙，见人家受了伤就招招致命，亏你自称是英雄好汉，简直不知羞耻，武林败类。”

聂凌风并未就此放过楚红玉，反而使出了当日打败了楚红玉的嵩山十七路剑招，楚红玉抵挡不及，很快就再次败于十七路剑招。

“哈哈......楚家的烈风十三刀也不过如此嘛，楚巨侠真是家门不幸啊。”

楚红玉把刀插在地上，才勉强支撑自己的身体，不至于倒下，他的内伤再次发作，又呕了一大口血。

“前辈，你快走吧，我楚红玉今日注定葬身于此，我死后，请前辈将我的刀带回紫翎山庄，告知当家的影画公子，他见了此刀就会明白的。”

“放心，我不会让你死的。”女子笑了笑，紧接着口里念了一串奇怪的口诀，“坐北极寒地，静气绝杂虑，气行小周天......”

楚红玉立即会意，盘腿坐下，凭着女子念出来的口诀运起内力，这套口诀精妙非常，只是运了一会儿就觉得通身活络。

“楚红玉，我问你，你学过多少种武功？”

楚红玉如实回答，紫翎山庄里有不少剑法秘籍，他很小的时候就拿出来练，喜欢哪本就练哪本。

“你都记得吗？”

“记得。”

“好，我现在要你全部忘记，一会儿出招的时候，我说什么，你全都照做。”

“是，前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