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回去，谢枝蔚审自家书童，要他将所知一一道出来。

谢筠知道的并不多，他与红鲤亲厚，红鲤也不避他，故而晓得她真身。他也问过红鲤，关于阮琛的来历。

红鲤只是告诉他：“一百年前我们两个曾打了一场，之后我便跟随他了。旁的，我也不大清楚。他曾说自己是狈，狼狈为奸的狈——鬼都不晓得真还是假，他这一张嘴，你晓得的。”

谢枝蔚听了谢筠的转述，沉吟半晌，瞪着谢筠：“以后有事不许瞒我，知一道一，知十道十！”

“是，少爷。”

谢枝蔚伸手戳戳他鼓起来的腮帮子，见他头上悄然多出两片竹叶，问道：“你头上的竹叶怎么回事？”

小竹妖抬手去摸了一下叶片：“我也不晓得，它自家冒出来的。”

谢枝蔚但笑不语：小无赖，你不知你要耍无赖时，它就冒出来了么？

阮琛的事就算揭过去了。

二更天，在灯下作画的谢枝蔚连连打喷嚏，头晕脑胀，身上发热，再也撑不住了，跌坐在椅子上。

谢筠吓坏了，连忙去请周婆婆。他失张落智的，周婆婆还以为出了甚么大事，跑过去看了，原来谢枝蔚是感了风寒。

两人不敢告诉老人家，谢枝蔚是落水湿身，唯唯应着周婆婆的数落。

水横枝巷出去，往北走两条街，第三间住着闽人孙郎中，周婆婆差谢筠去请他来。

谢筠还是头一回在夜里外出，挑了一盏灯，跨出谢家门首时，只听得邵七郎幸灾乐祸的声音在他耳边道：“小竹妖，那老秃鳖被割了势，灰溜溜败走了。”

“噢噢。”

谢筠赶着去请郎中，敷衍了他一句便匆匆忙忙告别。

到时，孙家亮着灯。谢筠敲门，少停，门开了。来者三十上下，无巾露顶，披了件青葛道袍，想必就是孙郎中了。他怀抱着个小女孩儿，约摸两岁，扎双丫髻，啃着手指甲，葡萄眼水汪汪盯着谢筠。

“孙先生我是谢家的——”

他话还没说完，一阵冷风穿街而过，孙小姑娘张嘴就哇哇大哭了起来。孙郎中手忙脚乱地哄她。里头孙郎中的妻子孙大娘听见了，忙步出来，想给她摇拨浪鼓。

孙大娘两手空空，惊呼：“怎地不见了？才刚捉在手上的呀。”

谢筠左右瞅了瞅，街上灯光阑珊，人影也无一个。他扭头，一眼看见对过门首台阶上坐着一个小男孩，年纪约五、六岁，头戴顶虎头帽，项上挂一把长命锁，身穿红袄蓝袴，手持拨浪鼓。

闻说幼儿可感知鬼怪的存在。孙家女孩儿哭得越发厉害了，声动碧霄，传之三街六巷。

孙大娘抱过女儿，在方寸之地来回踱步，左右晃着女儿，柔声唱起歌谣哄她：“月光光，秀才郎。骑白马，过莲塘。莲塘背，种韭菜。韭菜花，结亲家……”

“嘭——嘭——嘭——”

是拨浪鼓的声音，一下下合着孙大娘的拍子。

小女孩儿慢慢止住了哭声。

孙郎中和孙大娘面面相觑，又一齐看向谢筠，他手上只有一盏灯。那么，拨浪鼓从何而来？

“鬼、是鬼！他又来了！”夫妻两个惊呼道，伴随着自家女儿咯咯的笑声。

“小兄弟明日再说罢！你快家去，对不住了！”孙郎中将他往外推了一下，立即和妻女进屋，关上了门。

谢筠呆了呆，转身看见红袄小孩还坐在那儿，睁着晶亮的大眼睛。

他迟疑地开口：“你是鬼？”

红袄小孩慢慢摇着拨浪鼓，像是没听见他的话，喃喃道：“爹爹……娘……娘……”

他站起来，往街头走，一面走一面摇着拨浪鼓，口唱道：“月光光，秀才郎。骑白马，过莲塘。莲塘背……”

月色朦胧，灯光幽幽，红袄蓝袴的小身影走着走着，倏然消失了。

恐怕真是鬼呢。

谢筠呆立在孙家门首，良久，直到面前的打斗叫骂声惊醒了他。

一个断头鬼，脑袋别在腰带间；一个吊死鬼，拖着长长的红舌头。断头鬼一手扯住吊死鬼的长舌头，吊死鬼则攥住他脑袋仅剩的几绺头发。

“含鸟猢狲！放开爷爷的头发！”

“你、你个老泼狗，放开、开我的舌头！”

“含鸟猢狲！你先放！”

“老、老泼狗！你先放！”

“上回我一撒手，你就连发带头将爷爷的金玉脑袋安在城隍庙的狗泥塑上头！——你先！”

“上上回我才松手，你就拖着老子的舌头，把我当狗遛了八条街！——你先！”

两个鬼吵着又打了起来，直打了个阴风呼啸，烟尘四起。四邻八舍有听见些些动静的，谁敢开门管闲事？

小竹妖嗽了两声，开口劝道：“两位鬼兄莫要打了！”

连喊几声，二鬼方住手，一个拧紧长舌头，一个攥牢头发，扭在了一团。

“我做个中间人，数到三声，两位兄台一同放手，可好？”

“行吧。”

“你来！”

“一、二、三——”

……

“老子才接的新舌头！呜呜呜！你个没屁眼的老泼狗！吃老子一个隔山打牛拳！”

“爷爷才长出来的头发！呜呜呜！你个偎麻雀的鸟猢狲！吃爷爷一个泰山压顶脚！”

两个厮打了个昏天黑地。

小竹妖无从劝起，记起家里周婆婆和少爷还等着他回话呢，于是抬脚往外走。

噫，脚下有甚么？

“小贱人！敢踩爷爷的金发！”

“小咬虫！敢蹅老子的玉舌！”

“打死你——”

“饶命啊二位鬼兄！无心之举，绝非有意！”

谢筠挑灯狂奔，二鬼詈语不断齐齐追。

“少爷！七郎！钟天师！救命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