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初的惊讶过后，谢枝蔚很快便接受了自家竹夹膝成人的怪事，还对此滋生出更浓厚的兴趣。然而无论他如何说，小竹妖就是不理会他，仿佛真是个死物。

谢枝蔚无可奈何。

一日，阮琛携酒过来，两人下棋。谢枝蔚试探着问他，世上果有怪力乱神之事？

阮琛拈一枚黑子，盯着棋盘思索，嘴上漫不经心道:“信则有，不信则无。你若信你家竹夫人——”

谢枝蔚忙拦住他的话:“就算变成人，我的也不是甚么竹夫人。”

阮琛噙着笑，掀起眼皮儿瞅他:“那是甚么？”

少年的面容浮现于心头，谢枝蔚道:“竹郎，自然是个男儿家。”

“男夫人？之蕤倒是风月里的班头，在下难及。”

谢枝蔚恍若未闻，一手拈起颗杨梅放入嘴里，一手执白子，眉头微蹙，片时，手起棋落，抬眼一笑:“你输了。”

阮琛啧啧两声。

谢枝蔚这时候才骂他道:“阮琛你这两片嘴皮子就磨不出一句好话，一辈子也吐不出象牙来。”

阮琛笑:“赢家倒骂我来了。”

“待我几时撕了你这张嘴。”谢枝蔚忍不住笑。

“我怕到时贤弟你要跪地叩头谢我不迭。”

“也不知是谁，白日就做起梦来了。”

……

自从墨生走了，谢枝蔚没有个伺候的书童，连研墨都得自个儿亲手来，甚是不方便，寻思着找个新书童，一时半刻又找不到好的。

谢枝蔚在书斋里读书读倦了，倒在椅背上，心思不由自主漫到闲事上头去。想到书童无着落，又想到不肯应他的竹夹膝，自然而然想到，竹郎做书童也未免不可。

一声莺啼呖呖，自窗外而来。日当午，阳光灿烂，树荫满地似一枚枚铜钱，墙角芭蕉叶则映下片片阔大重叠的阴影。粉白二色蔷薇，花事烂漫，旁边搭着一架葡萄，牵藤绕蔓，全凭周婆婆精心打理。假山石上凌霄花藤一直攀垂到月洞门，风过，檐角风铃动，花叶披离，参差垂荡，现出一张脸庞，面上一团天真好奇的神气，宛如初到世间的小兽。

小竹妖躲在月洞门后，只探出个脑袋瓜，去偷窥庭院中的动静。两边厢房门窗紧闭，只有西南角的书斋窗户大开，一个人正面窗伏案而睡。风乍起，几片树叶离枝而去，悠悠荡荡飘进窗户，落在那人身上。

小竹妖见左右无人，禁不住好奇，溜到书斋窗前，手撑着窗台，看看打盹的人，伸出一只手小心翼翼拈起他肩头的一片落叶，放到了他发髻上。小竹妖抿嘴偷乐，然后走到门口，抬头一看，上边写着两个大字:凉斋。

他乐了，谢枝蔚这家伙，是真怕热贪凉，就差没做条鱼日夜浸在凉水里头了。

书斋内香气幽幽，地上燃着一枝倒挂的线香，香灰一点点落在香炉上。小竹妖闻不出是什么味道，他只认得栀子的香味，案上摆着一碗栀子花。

小竹妖四处打量了一阵，最终对书架发生了浓厚的兴趣。书架挂着各色签牌，写着“经部”“史部”“子部”等字样，字极风流洒意，微风拂过，签牌轻晃。

他扭头瞥一眼伏案的人，见他没有醒来的迹象，从书架上抽出了一册书。奇怪，他分明没有上过学拜过先生，可书上的字他都认得，只是意思不太明白。

一行行看下去，他不觉低声读了出来。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正不解的时候，静谧的书斋内响起一道声音:“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谢枝蔚起身，小竹妖手脚无措，不知道他几时醒了，被他一步步近前来逼得往后退，直到脊背抵着书架，无路可退。

“你若变回去，我今晚就将你当柴火劈了烧饭。”谢枝蔚微微眯缝了眼笑道。

小竹妖震惊地睁大双眼，料不到谢枝蔚恁般无耻，一时之间敢怒不敢言，骨嘟着嘴，两颊气鼓鼓，像饱满的桃子，勾引着人欲要伸指头去戳一戳。

谢枝蔚伸手抽走了少年手中的书，放回书架上:“这书不合你读。”

小竹妖睐睐眼，满眼稚气:“为何？”

“情之一字，不知所起，不知所去，亦不知何故慊慊只为伊。”

少年睁着汪汪的水杏眼，懵懂地注视着他，尚未经历过世上的风雨，还不晓得情最是世间难解。谢枝蔚亦不过仗着自己是红尘中滚过的人，对小妖胡诌上几句自以为是的话，其实自己也尚未尝过情之滋味。

两个情场新手对眼相视，谢枝蔚正要开口，外头传来周婆婆的喊声:“少爷，酸梅汤，喝不喝？”

谢枝蔚还没来得及回话，周婆婆已经走到门口了:"奇怪，我方才仿佛见个穿青的人，一眨眼怎么就不见了?"

谢枝蔚:"您花眼了。"

"竹夹膝怎么掉这儿来了?"周婆婆将瓷碗放到桌上，捡起地上的竹夹膝，"今儿日头好，我拿去院里晒一晒。"

谢枝蔚连忙阻止了她，说怕热，特地拿来的，叫周婆婆数落了几句。

"买个小厮家里来伺候少爷，读书时也有个人替少爷扇扇子。"周婆婆道。

"我晓得了。"

"哎这事儿，还是老拙改日去找牙婆问问罢。"周婆婆嘀咕着走出书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