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九、
小说: 明月不归沉碧海 作者:白裴 字数:5221 更新时间:2024-06-17 22:47:57
街上走着的都是撑着油纸伞的路人,一把把绘着山川湖海,日月四景,花鸟鱼虫,落在伞上泠泠汀汀,如同被信手拨弹琴弦从指尖流出的琴音,清清脆脆,雨水顺着伞沿流落,像珠帘般 ,一串接着一串。
青砖铺就的道路,行人或行色匆匆,或散漫而走,或相依相偎低语言笑,房檐上滴下的水在地上砸出小水洼。
白暮买完东西就准备回峰,雨已经小了,到了落霞峰,衣裳头发微湿,把桂花糕摆进盘里,话本放在枕头旁,去饭堂提了晚饭,却不着急把饭菜拿出来,反而去拿了把伞,他回来的时候没有打伞。
去了后山,白昙闭关的地方。
乌云很重,以至于今夜无月,白昙出来就看到他,白暮对他笑,喊了一声:“师尊。”
暗夜下,白昙的脸庞轮廓不甚明显,无甚表情,秋夜的凉意让他看起来更加的冷,更加的疏离,看见白暮,那层冷意好似淡了一些。
白昙朝他走了过去,衣袂飘然,白暮把伞打过去。
并肩往山下走去,暮色沉沉,雨滴顺着一层层的树叶滑落下,凝聚在一起,砸在地上,最后与土地容为一体。
回到灯火通明的寝殿,白昙才看到他湿了的头发,摸了摸他的衣裳也很潮,拿来毛巾给他擦头发:“冷不冷,也不知道先换身衣服。”
“不冷。”白暮摇了摇头。
“手那么凉。”白昙把他手握在手里暖了暖:“长大了……”伸开手比了比,白暮的手指指节只比他短了差不多半节。
“师尊快吃饭吧,一会儿就要凉了。”
近秋的天就是多雨,外面雨又开始下的大了起来,这几天雨一直下的断断续续,斜风细雨会慢慢转变成大雨滂沱,豆大的雨点砸到地上,又溅起来。
白昙带着他们在藏书阁看书,这次有白昙亲自坐镇,他们可没有时间也不敢再偷懒,一个个端坐着拿了本书认真的看,时不时响起翻页的声音,砚台里少许的水,墨块圈圈转着,须臾淡淡的墨香弥漫在潮湿的空气中,提笔蘸取少许,在纸上誊就篇章。
“诵文!”
白昙一声,把昏昏欲睡的诵文从书后面吓的露出脑袋,瞬间清醒了:“师……师尊。”忙擦了擦嘴角:“师尊,我没睡,真没睡,我…我只是看这个看不懂想入了神。”外面的雨声实在催眠,天然的安魂曲。
“黎荮,你坐过去。”白昙看了一眼坐在他旁边的黎荮。
“是,师尊。”黎荮站了起来。
“不了不了,师尊,我突然想明白了。”
“那你过来说与为师听。”
其他人纷纷捂嘴偷偷的笑,诵文噘嘴,再不情愿还是回了声是,站起来,乖乖坐到他旁边。
白昙认真听他解释,诵文磕磕绊绊说不出所以然,坐白昙另一边的白暮用口型提醒他。
“白暮!”白昙看着诵文说了句,白暮立马坐正噤声。
“然后就是…就是……。”诵文就是了好一会儿,就是不出个所以然来,最后胡乱解释了一通,越说越觉得自己的言论十分正确,心里莫名有了自信,但见他说的愈多白昙的眉头就蹙的越深,刚刚燃起的小火苗瞬间偃旗息鼓,声音越来越低,最后认命了,低着头嘟囔:“师尊,我不会。”
“你呀……”白昙拿竹扇敲了一下他的额头,把书摊开来放在桌子上,诵文乖乖的坐的近点,听他教导。
窗外雨声淅淅沥沥,吹来凉风阵阵,诵文忍不住接连打了几个喷嚏,搓了搓胳膊。
白昙伸手一挥,将门窗关上,脱了外袍披在他身上。
“不用,师尊,我不冷,您穿。”诵文边说着边要把外袍还给白昙,因为下雨,自然冷了一些。
“毋需多言,看书。”
“哦。”诵文坐回座位,把笔别到耳后,开始磨墨。
窗外的白月季受不住风雨的摧残,凋落花瓣于泥土中,纯白的花瓣被溅上泥点,又被水洗刷如初。
恍若从前白昙教习他们识文断字的时候,起初不过是个头不高的孩童,识的字屈指可数,除了锦昀诵文和离书,其他几人有些连书的反正都不知,写字时握笔姿势千奇百怪,在纸上乱画一通,弄的一手一袖的墨,一摸脸就成了个花猫,这边白昙刚纠正完吟承的写字姿势,那边黎荮就打翻了砚台湿了衣服,哭的两眼通红,黎荮刚捡回来不过几天,他害怕而央求他会做好可不可以不要丢了他。白昙蹲下来用手帕擦干净他的脸,答应他不会。
彼时阳光明媚,亦是午后,从苍翠欲滴的树叶间隙斜进来的阳光,斑驳在深色的木地板上,窗外尚无摇曳的白月季。
此刻细雨连绵,墨香轻浅,檐角的风铃偶尔丁零,和着树叶沙沙,安宁犹如饴糖般令人贪恋。
白暮翻着《后汉书》,书上方方正正的墨楷写着孔僖的传记,白昙给他们布置了课业,一人誊写一篇文章用作练笔,同时又要研读自己所誊抄的文章,文章所述何事,又从中习得了什么道理,不明白的亦可问他,最后白昙会一一检查,进步者会得表扬,不足者他会补充。
不知不觉就是一个下午,时已将至傍晚,外面的雨已经停了,乌云沉沉的压着,天地一时之间混沌难明,唯余时不时的书页翻动声,白昙一一检查了他们的字,锦昀自然是他们的中的佼佼者,白昙闭关不在的时候,都是锦昀代他,虽字迹各不相同,不像锦昀的字可称得龙飞凤舞,但工整流畅,都可得白昙一个赞扬的点头,白昙边翻着书边问问题,他问的并不难,但也得经过思考。
诵文难得静下来练了一篇文章,平常不是睡觉,就是吵吵这个闹闹那个,最大的受害者就是吟承,等吟承考核完就兴致冲冲的拿着自己的作业走到白昙桌前,盘腿坐下,双手交叠端正的趴在桌子上,难得,白昙考核完之后肯定得点了点头,没有皱眉头。
“弟子觉得尚有欠缺,请师尊指教。”诵文脸上的笑容收都收不住,但还是谦虚了一下。
“欠缺?”白昙放下他的作业:“下次罚抄的时候字迹都如这些就行了。”
诵文的笑容一下子就收了回去,有些心虚的道:“明明……都一样。”
离书拿着他的作业走了过来,踹了他一脚:“起开。”
诵文顺势往旁边一滚,溜之大吉。
离书的作业一向优秀,问了几处离书也是对答如流,白昙点头表示认可,放下他誊抄的文章。
“白暮。”
被点名的白暮应声抬头,起身拿着自己的作业走了过来,坐到桌前将誊抄的文章放到他白昙面前,等他考校功课。
白昙并未拿起他的作业,反而拿出一叠纸放到他面前:“看看你想要学什么武器,又想要什么样式的?都不喜欢为师再给你重新设计。”
“好。”白暮拿起纸张,一张张看了起来,纸上是各式各样的武器,斧钺钩叉,刀枪剑戟,不仅有总的样式,还一一分了各个地方的细节。
“也不用太着急,你拿回去先想想,想好了再来跟为师说。”白昙看他纠结的皱起了眉头道。
白暮点了点头,不过他确实还没有想好要学什么什么武器,也从没有想过自己会有一把属于自己的武器。
白昙重新摊开一张宣纸,用镇纸抚平,拿起毛笔在砚台里沾了少许墨,肩膀处一阵刺痛,白昙手抖的厉害,毛笔脱手掉到桌上,墨点溅于白纸上,痛感越来越强烈,火烧火燎般,让他不由得伸手抓住自己的肩膀,只能咬唇忍受,额上渗出了细小的汗珠,他尝试去拿毛笔,却是连手指都动弹不得,最后以左手执笔,将墨点串连,画了一副墨梅图。
隔日鹤知他们聚在一起帮白暮斟酌,十一个人坐在广场上的桌前,各召出自己的武器放在桌子上,鹤知,诵文和离书都是剑,分别是商时,雁芜和少渡,商时剑柄上的纹路是银杏叶,雁芜是展翅的大雁,少渡则是一丛芦苇。
锦昀的槐寄既是武器亦是刀鞘,破虹较匕首较长,较剑略短。似锦是链刃拂晓,一根细链,两端是无柄匕首,两把匕首弯似月牙,墨挽是长枪鳞华,通体银色的枪身泛着凛凛的冷光,敬钰的是双锏鸢迟,各锏上都有一只剪尾鸢,邝茴是长鞭雪催,通体全黑,黎荮是弓熹明,弓身是一枝栀子。
除了鳞华和槐寄是遗物,其他都是白昙亲手设计而成,锻造所需材料也是亲力亲为寻来的,并且所有武器的器身都会有一道红色的线,这也并非是瑕疵,而是锻器时,白昙都会取他们和自己一滴心头血,武器锻成之日,心头血也会被淬炼进器里进而形成一道血线,可以说是武器与人,一脉所出,人是器的鞘,器是另一个自己,目的也是为了让他们珍视自己的武器。
而白昙则是为了怕自己不在,他们有什么危险之时,可以有昙花结界护他们一下,并且自己第一时间感知到,能更快的来救他们,人死则线消,再好的武器也只会成一把废铁。
“小十,要不要跟五哥哥一样用剑。”诵文像个挂件一样挂在白暮身上,拿起桌上的雁芜:“五哥哥先给你舞一段。”
诵文高束马尾,一袭墨蓝,腕上是对狮子银护腕,收了笑容,眼神瞬时变的凌厉,转身横劈,手挽剑花,退后几步,反身后刺,衣服飒飒作响,隐隐有剑划破空气的唰唰声,下腰单手撑地,一个翻身稳稳落地,后一个扫堂腿,霎时泥水和残花四溅,却未染脏衣服分毫,诵文舞剑,游刃有余,每一剑的落处都恰到好处,力量与美感并存。
剑气削掉一朵木绣球,眼见木绣球即将落地,弯腰用剑尖一接,旋身几圈,木绣球稳稳不落,最后诵文横剑于白暮面前,那朵木绣球就在白暮眼前,如翡般的花瓣上还带着晶莹的水珠。
“你五哥哥我的剑术可是除了师尊之外最厉害的。”诵文将马尾顺到身后,额上一层薄汗,微微的喘,胸膛起伏,笑容尽显少年意气,蓬勃如朝阳:“到时候师尊闭关,五哥哥还能教教你。”
离书双手环胸嘁了一声:“你说这话也不怕闪了舌头,你把大师兄放哪去了。”
诵文看了一眼鹤知,改口道:“是除了师尊和大师兄之外最厉害的。”
诵文将剑尖的花拿在手中,收了雁芜。
白暮看着手上的剑器图,离书和诵文肯定会一起教他,估计一个上午的时间,一半是离书和诵文在吵架他得劝架,另一半在比试谁的剑术最高超,到时候他还要忙着劝架,相反鹤知比这两位靠谱多了,但同时也会严格一点。
锦昀道:“小十有没有特别喜欢的,或者要不要每一种武器都试一试。”
“五哥哥再给你展示一下箭术。”诵文又拿起熹明,以刚刚那枝木绣球为箭,稍稍分开双腿,闭上一只眼,拉弓,松弦,花枝急射出去,钉进不远处的树里,花枝颤动,飘落花瓣。
黎荮立马鼓起掌来,白暮也被惊的张大了嘴巴。
似锦道:“诵文还真是深藏不露啊。”
花枝不似箭矢,有尖的一端。
诵文双手环胸,朝他们一挑眉,若他有尾巴,此刻该是已经翘到天上去了。
“小八是用暗器的,你看看你感不感兴趣?”敬钰道。
“那小十猜猜我身上哪里有暗器。”吟承站了起来,展臂。
白暮沉吟片刻道:“袖箭,袖镖,师兄,你专攻暗器,我一个小白哪那么容易看出来。”
吟承最不爱外出,研究的暗器都拿去给墨挽他们用了,譬如他们手上都戴有素银镯和素指环,银镯里藏有一卷蚕丝线,指环里藏了数根浸了毒的银针。
白暮思来想去好几天都没有决定好要用什么武器,来日方长,日后再说,他现在有骨笛,亦是一件武器,学的好了,有朝一日会成为锦昀这样的人。
乌云浓重的像化不开的墨,好似马上就要飘下雨来,路上的人不多,都拿着伞。
白暮走在路上,两旁的店铺都开着门,但客人都是寥寥无几,白暮买了糕点,在街上漫无目的的走,街上小摊贩还是有的,但不多。
雨下到秋过半才停,但进了冬又开始了下雪,时间就是如此,转瞬即逝,须臾,花开花落。
“师尊,今年我是不是就能跟您一起去了?”白暮眼睛亮亮的看着白昙。
白昙嗯了一声:“先去准备准备吧。”
“好。”白暮雀跃不已,快步出了大殿回自己的房间收拾东西,他并非是有多好奇什么论剑大会,只是单纯的不想离开白昙而已,在房里思来想去,也没什么好带的,仅仅收拾了几件衣服。
鹤知他们正在讨论去哪三个州,他们向来是随心所欲的性子,反正要三天,三天要在三个州落脚,他们自然是要好好玩上一番。
“去冀州吧,此时冀州的荔枝正是好时节。”敬钰道。
其他人觉得可以,鹤知纸上写下冀州两个字。
“哥,我想去永州,正好要端午了,我要去吃粽子。”黎荮对鹤知道。
“好。”
“小十,你想去哪?”
被突然点名的白暮愣了片刻,忙说:“师兄们决定就好。”
最后众人决定去礼州听戏。
永州多荔枝树,恰逢时节,颗颗饱满鲜红的荔枝垂在枝头,压弯了树枝,市里坊街都是吆喝声,小贩皆是一口晦涩难懂的方言,但不用细问,看他们的摊子上就知道是卖荔枝的。
郊外也有专门供游人采摘的荔枝园,园里全是参天的荔枝树,结了满树的让人垂涎欲滴的荔枝,只要交了钱,就可以任人采摘。
白昙坐在园中供人休息的凉亭里,随他们去闹,荔枝伸手可摘,荔枝青绿的壳凹凸不平,不过他们都是先摘了两盘子来放在白昙面前,园子里也提供冰块,荔枝冰上一段时间味道更好。
白暮从冰里拿了一颗,剥开它的壳,露出里面汁水丰盈的白而软嫩的软肉,然后把他递给白昙,冰了一会儿的荔枝有些凉,甜腻的汁水充斥在舌齿之间。
白暮剥的几乎都拿给白昙吃了,他还没吃一颗,白暮还在认真剥着手里的这一颗,嘴里已经被塞了一颗去了核的荔枝,甜味嘴里立马在嘴里漫开。
“荔枝吃多了容易上火,你自己剥着吃。”白昙从袖中拿出小方巾擦了擦手指上剥荔枝沾的水。
园子里还有时令的荔枝食品。
果然吃荔枝吃多了容易上火,下午要回去的时候诵文就流了鼻血,起初诵文还没有察觉,直到舔了舔嘴唇尝到铁锈味,诵文还不在意的说这点血算不上什么,随意一抹就要继续吃。
离书一把抢过他手里的荔枝:“还吃!师尊!诵文他又不听话!”
白昙拿小方巾让诵文擦血,血不流了,诵文脑子晕乎乎的,挂在离书身上,看起来蔫蔫的,离书不耐烦的要把他弄下去,奈何诵文就是死死黏在他身上。
“书书,我头疼。”
“活该,疼不死你!让你还吃那么多。”
晚上白昙借用客栈的厨房煮了一份下火的汤,端着去了诵文住的房间,诵文难受的晚上都没吃饭,敲了敲门,开门的是离书。
白昙习以为常:“诵文还难受吗?”
离书侧身让出路:“已经不嚎了。”
“好好休息。”白昙并没有要进去的意思,把汤盅交给了他。
“谢谢师尊。”离书伸手接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