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如君所願

回到青城後，慕容明更加不愛說話了。

他只同不相幹的人說話，對他的親人和楊傑，從不開口。

慕容明開始喜歡穿紅衣裳，他同下人說，因為納達說過，他最愛看他穿紅色的衣服。

他開始喜歡唱歌、舞劍，唱的是南蠻的民謠、舞的是納達的劍法。青城百姓常常看到，他穿著一身紅衣，在後院里舞劍、唱歌。

他慕容明，早已不是當年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將軍。他醉生夢死，恍如那些聲名狼藉的浪蕩子。

有一天夜裡，他甚至讓家裡的下人帶他去買面首。只是，半路上，他便被楊傑強行帶了回來，給扔進了屋裡。

「你不要糟蹋自己。」楊傑的聲音有些顫抖，「我已經將你帶了回來，你可以有新的人生，不管納達曾經怎麼糟踐過你……」

楊傑的話還沒有說完，一記耳光就打到了他的臉上。楊傑愣愣地看著慕容明，這是回到青城來，他對他說的第一句話。

「他納達王子，不曾糟踐過我！」慕容明開口，聲音中全是冷意，「他是這世上對我最好的人！如果你再說一句他的不好，哪怕我的武功已經廢了，我拚死也要殺了你。」

楊傑不再說話，過了許久，他終於是忍不住，大笑了起來。

只是，他笑著笑著，就流出淚來。

「他對你好……他對你好了多久？兩年？可我呢？我從十五歲認識你，我教你一切，我用我的一切庇護你！可你如今告訴我，納達才是這世上對你最好的人？」

「慕容明，你還有沒有心？」

楊傑怒吼，轉頭，卻只看見那人彷彿什麼都沒聽到一般，摸索著，拿出一個酒瓶，一口又一口喝起來。

只是喝著喝著，慕容明便流出了淚來。

從那天起，他再也沒出過房門，一日一日，只是在裡面悶頭喝酒。而靖城楊家，則由族長親自上門找慕容家提親，迎娶的是慕容家二公子，慕容清。

「慕容家大公子如今已是聲名狼藉，我家的家主可不能玷污楊氏清譽；若你當真喜歡，可向二公子提親，再迎娶大公子。」

楊家人同青城城主和楊傑是這麼說的，於是，楊傑同意了。

婚禮前兩夜，慕容家夫婦來找慕容明，然後，他們同他說了這事。慕容明端著酒杯，看著燭光下父母慈祥的臉，片刻後，卻是笑了起來。

「我，能在楊家活多久？」

聽到這話，慕容夫婦卻是一愣，雙雙裝作不明白地問他：「明兒，你在說什麼呢？」

「雖然如今國風開放幾許，但，楊家又怎麼可能真的容得我這樣不潔的人進門？也只有楊傑這種傻子才會相信你們的話！而你們……我的親生父母！」慕容明仰起頭來，似笑非笑，「此刻，在你們眼中，如此敗壞家風的我，死了才是最好的處置吧？我嫁過去，然後不知不覺死去，讓長得一模一樣的弟弟當上楊家領主的夫人，真是好計謀、好盤算！」

聞言，慕容家夫婦沉默了，片刻後，他的母親猛地跪了下來，對著慕容明痛哭流涕：「是我們……對不起你！明兒……是我們……是我們毀了你……」

在他們心中，這個兒子是天生的寵兒。而小兒子總是那麼柔弱、那麼心軟、那麼需要保護，他們從不曾想過慕容明會輸，從不曾想過慕容明會受辱，他們總是覺得，這個兒子無論在何時何地，總能為自己找到最好的人生。

因此，每一次痛苦，都只能是他去承受。

如果換成自己的小兒子去，一定早已死去。

直到，聽到慕容明真的在緬蠻受辱，他們夫婦才明白，自己錯了。無論哪一個兒子到那虎狼之地，都已是註定無法回來。

如果回來……也只能死去。

這樣難聽的名聲，青城慕容家，要不起。他們寧願慕容明死在緬蠻，也不能活著回來。

因此，慕容夫人跪在地上，痛哭著懇求：「求你……不要毀了慕容家的名聲……求你了。」

忽地，慕容明大笑起來。

他笑著起身，只是笑著笑著，就哭了。

慕容明看著面前早已長了白髮的婦人，依稀想起自己尚還年少的歲月。那時候他還是個孩子，卻只能怯怯地跟在面前這對夫婦身後；而他的弟弟，被他們擁在懷裡。

終於，他閉上了眼。

「好……」慕容明點點頭，跌跌撞撞朝外走去，「好，我嫁……我死……如你們所願。」

好得很，真是好得很。

八、花燭之夜

出嫁的前一夜，慕容明換上了年少時喜愛的黑色袍子，梳了年少的髮式，隨後去了藏書閣。

在藏書閣中瀏覽書目時，他看到一本熟悉的書時，伸手，想要拿過，突然覺得有什麼阻力，抬頭一看，只見那熒熒火光間，一雙恍如星辰的眼。

他們靜靜對望，許久後，卻是慕容明先笑了起來。

「我再也拿不起劍了。」他笑著說，「但是我想再舞一次楊氏劍法，你來幫我，好不好？」

楊傑略顯詫異，卻仍舊是從書架後走了出來。

時隔十三年，他終於像年少時那樣，再從身後抱住他，握住了他的手。

劍起，風動。

夜幕里，掩了那麼多年的愛恨。

舞完了劍，楊傑卻沒放開他。

他死死地抱住了慕容明，低啞著聲音道：「我以後，會對你很好，比納達好一千倍、一萬倍。」

「所以，忘了他，再愛我，好不好？」

慕容明沒說話，只是轉過頭，在月光中靜靜地看著他。慕容明的那一雙眼，恍如當年，黑白分明，沉靜如水。

第二日，慕容明和他弟弟一起，換上了嫁衣，嫁給了他。

正如外界所說，當天夜裡，在楊傑用秤桿挑起他蓋頭的那一刻，他不知哪裡來的力量，從袖中抽出了劍。

那是納達送給他的劍，納達曾和他說，希望他就算是死，也要死在人生最福祉的一刻。

於是，慕容明就真的在這一刻，用這把劍，插進了自己的胸腔。

他看到楊傑驚慌失措的眼神、手足無措的模樣，看到他的眼淚。

臨死前，慕容明想起那麼多年來，他日日夜夜夢回的地方。

那個藏書閣，那個紫袍白衫的少年。

當時，你抽出書來，一抬頭，就看到了小小的我。

四目相對，盈盈燭火，漫漫時光。

九、再回不去

突然，夢境轟隆隆震動起來，南宮浮這才反應過來，他已看完這十三年了。

南宮浮轉過頭去，就看見了慕容明。

他還穿著喜袍，和楊傑手拉手站在一起。

「我死後，執念化作牢籠，將他一直拘在這個夢裡……這個夢，我出不去，他也出不去。」

「可，他註定是要走的。」南宮浮輕輕嘆息，看著面前這個俊俏公子說道。

於是，慕容明便不再說話，只轉頭看向了旁邊的楊傑，那目光沉靜而溫柔，彷彿是在看他最後一眼。

楊傑輕嘆一聲，將他抱在懷裡：「你以為這隻是你的執念？你又如何不知，這也是我的執念。」

他這話一出，南宮浮和慕容明都呆住了。

他們一直以為，是慕容明將楊傑困在夢裡，結果卻是他自己，將慕容明給困在夢裡。

可，不管誰困住誰，南宮浮都管不得了，他懇求道：「無論楊公子走不走，我都得求楊公子醒來，幫我個忙。」

「今日，若是公子不自己跟我走，那在下就只能強求了。」

南宮浮要挾了楊傑，終於同他二人達成協議。楊傑跟隨他走出夢境，為他查閱《上古禁術》，慕容明則繼續待在夢中，等楊傑譯完書後回去。

南宮浮帶楊傑走的時候，慕容明就站在藏書閣門前，含笑道：「早些回來。」

彼時，庭院中蓮塘里的荷花燦爛，櫻草花長得茂盛，慕容明用那樣深情的目光看著他們，讓南宮浮幾乎以為，如果楊傑永遠不回來，那他將在這裡等到永遠。

南宮浮點點頭，應了他：「慕容公子放心，我必帶他平安歸來。」

然，世事難料。

一月後，楊傑譯完《上古禁術》的那天夜裡，南宮浮回到客棧，正在房間里準備帶他入夢的器具，楊府卻突然騷亂了起來。

南宮浮房間的窗戶，猛地被撞開，大師兄提著一盞囚星燈翻滾而入。

「走，楊傑死了，楊家馬上就要來人抓你。」

他一把抓住南宮浮的手腕，一手拖著南宮浮、一手抱著他的腰，就這樣施術往外沖。

南宮浮不可思議地看著他，許久後，才終於顫聲問道：「楊傑……還有慕容明，他們身上，都有星魄石？」

慕容衡拉著南宮浮飛奔在夜色中，薄唇微勾，妖嬈而華麗的容顏，卻染上絲絲冷意，不答反問：「你說呢？」

聞言，南宮浮腦子當即一嗡。

忽地，他想起那個夢境中的慕容明，他和楊傑說了，讓他早點回來。

然則，他已是回不去了。

可惜，他們都再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