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呦。」

南宮浮一個不小心，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這麼急急忙忙地收集星魄石，你究竟在想什麼呢？」

慕容衡站在他面前，一派玉樹臨風之姿，慢慢解釋道：「不好意思，師弟，方才施術時沒注意到，讓你跌坐在地。」

「沒事。」南宮浮擺擺手，自己站起來拍拍屁股，又說，「你，你連具體怎麼做都還不明白，就這麼著急嗎？」

說著，他就低聲嘟囔：「就這樣突然消失，他們不怪罪才好……」

「你說什麼呢？總之，這裡是靖城郊外的一處地方，人煙稀少，且我們還需步行一段路，你這都耽擱兩天了，我們還是快些去楊家吧。」

他的目光一派平靜：「喚醒楊傑，讓他將書譯於我。」

「明白。」

南宮浮嘆息了一聲，跟著他動身。

南宮浮是一名繪命師，他的師兄是慕容衡，為了救他唯一的弟弟，慕容衡在找尋星魄石。

而前不久，南宮浮從謝安歌手中得到的一本名為《上古禁術》的古籍之中，就有關於星魄石的記載，還有許許多多其它近乎失傳的術法。

慕容衡一開口，南宮浮便不辭辛勞。

這一切，只因為，他喜歡他。

一、靖城楊家

靖城楊家，在祈天國的世家大族裡，是與琅琊王氏齊名的世家。

楊家的這一輩里，風流人物不少，楊傑便就是個中翹楚。

從十五歲起，楊傑就一直鎮守在南方邊關。

因天子曾經迎娶男後，故，新天子上台執政之後，祈天國對於男風便也不像以往那般見不得光。

而三年前，南海邊關青城，楊傑與城主之子慕容明完婚。

卻不想，成婚當日，慕容明自殺於房中。而楊傑，則從此一覺不醒。

南宮浮在靖城的客棧逗留賞玩了幾日，而後，在約定好了的那日，準時來到楊府。接著，他看到了楊傑。只一眼，南宮浮就明白了慕容衡為何讓他過來。

因為，楊傑氣息綿長、面色紅潤，根本就不是生病了，他只是一直活在夢裡。

南宮浮要做的事情，就是去夢裡將他帶出來。

這本不是什麼難事，他和楊家解釋了一下後，便回到客棧，施術進入了楊傑的夢中。

楊傑的夢境，停留在他同慕容明成親那一日。

在他的夢中，南宮浮待了三天。

這三天，從早上開始，楊傑的夢裡都一直在重複著一摸一樣的場景。等到第四日，南宮浮下定決心去找楊傑，預計著要強行帶他走。

只是，在清晨醒來的時候，客棧的店小二便敲響了他的門。

那是個完全陌生的店小二，他給了南宮浮一封信，信上只有一句話：

「欲知此事原委，望君移步青城慕容家。」

南宮浮仔細想了想，終究還是決定湊個熱鬧去看看。

青城只有一家姓慕容，那就是青城城主一家。同時，慕容家也是祁天國南方領域內，所有世家大族之主。

南宮浮去到的時候，慕容府內外正忙，似乎在準備什麼。

有兩個小男孩站在大堂上，陪同衣著華麗的婦人在說著話。

這兩個小男孩長得一模一樣，不同之處只在於，一個天真爛漫，一個略為沉穩。婦人抱著笑得燦爛的那個，拉著面容沉靜的那個，低聲吩咐：「今日楊家公子要來，你們放乖巧些。」

南宮浮想了想，十五歲時，楊傑到青城鎮守南方邊關，也就是說……這個夢境回到了十六年前，楊傑十五歲的時候。

慕容清是雙生子，有一個哥哥，叫慕容明。

雖不過是片刻之間的前後順序，但兄長就是兄長，弟弟就是弟弟。小的總是受到偏袒，長久以來，也就造成了兄弟倆完全不同的個性。慕容明不愛說話，慕容清童言無忌。

楊傑來慕容府那天，是一個好天氣。

風流華貴的世家公子，帶著南方人不曾有的清貴，一身紫衣華袍，腰懸七尺長劍，看上去俊朗高大。

在眾人簇擁之下，那人翩翩而來。

他進門的時候，眾人便看得愣了神。

兩兄弟愣了不過片刻，慕容清便叫嚷起來：「好俊的哥哥！哥哥抱，我要哥哥抱。」

看他這樣，慕容家夫婦趕緊道歉，楊傑卻滿不在乎笑起來，伸出手，抱起了慕容清。只是，同一瞬間，另一隻手，又同時抱起了慕容明。

他似乎未曾想到楊傑會有這樣的舉動，慕容明當即就愣在了那裡，一雙眼裡又是惶恐、又是欣喜。

那眼中零零碎碎的波光，倒讓楊傑心上一動，先問了他的名字：「你叫什麼呢？」

「慕容明。」小童低聲回答，大著膽子，再次重複了一次，「慕容明。」

楊傑，就此住在了慕容府。

平日里，他也就寫寫文書，或者到慕容府的藏書閣，尋一兩本書來看。

藏書閣裡面，藏書甚眾，一日之中，楊傑倒有大半時間是待在那裡。

那天夜裡，楊傑在書架上瀏覽書目，看見架底倒數第三行有一本兵法，便彎腰去拿。然而，剛剛拿出那本書，他便看到了一雙眼。

一雙清明的，黑白分明的眼，在夜色中，靜靜看著他。

那雙眼，是這樣幹凈清澈、毫無雜質。

楊傑與他靜靜對視了片刻，笑了起來：「你想看這本書？」

透過書縫，他看到楊傑揚了揚手裡的書。

慕容明目光凝了凝，明顯露出了一絲渴望，然而片刻後，卻又強壓了下去：「明兒可以找其他書。」

聽到這話，楊傑倒是有些驚訝。

十五歲的少年，還有些逗弄人的興緻，便從書架後走了過去，調笑道：「你不看，我可燒了。」

慕容明愣了愣，片刻後眼中已是凝起了憤怒的神色來：「書乃聖賢之物，豈敢損傷？你……你真是……」

說到這裡，楊傑不由得哈哈大笑起來，上前將書往他懷裡一塞，摸著他的頭道：「想要的東西就直接要，何必這樣憋著呢？」

慕容明不再說話，他抱著書，不知道在想什麼，慢慢低下頭去，盈滿了淚光。

後來，他告訴納達，那一刻，十歲的他這樣想著：也許，在這世上，我再也找不到一個人，比他對我更好的了。

從那天以後，楊傑便發現，他常常在藏書閣遇到慕容明。

每天，他打開藏書閣的門時，便能看到他在裡面；等他走時，他還能看到他在裡面。

他們很少交談，常常就是各自坐在一個角落，看著自己的書。

有一日，慕容明看一本劍譜，便對著那本劍譜比劃了起來。楊傑看著他比劃的姿勢，放下了自己的書，走到他面前，笑道：「站起來。」

慕容明嚇了一跳，抬頭去看，那少年逆光而站，笑意盈盈。

然後，他伸出手，將他一把拉起。接著，楊傑將自己手中的劍，放入了小小的他的手中。

「楊氏的劍，是這樣舞的。」

楊傑從他身後握住他的手，帶著他，劃破了虛空。空中，傳來輕風流動的獵獵之聲，翻飛了書頁。慕容明什麼都無法想，只能看見，那金色的陽光下，飛快翻動著的楊氏劍法。

他帶著他舞完了全套的楊氏劍法，然後抱起他，氣喘吁吁地問：「以後，跟不跟我學劍？」

「學。」

慕容明毫不遲疑。

於是，每天天還沒亮的時候，他就起床了。跟著楊傑，一起跑步，一起上山，一起練劍。等到夜裡，又一起去藏書閣，看那一本一本的書。

這一切，都落到了慕容清眼裡。

不久後，經由慕容家夫婦介紹，慕容清同慕容明一起，成為了楊傑的弟子。

對於楊傑來說，教一個還是教兩個，這本就是一件無所謂的事情，多收一個弟子，倒也無妨。然則，在慕容清第一天來同慕容明晨跑時，那個一向平淡的男孩，卻不知為何，終究是捏緊了拳。

可，他沒說話，從頭到尾，他都不曾對任何人，說過一聲「不」來拒絕。

慕容明默默做著他所有該做的、要做的事。五年後，當他的弟弟依舊在父母懷裡撒嬌討好時，他已是青城小有名氣的少年劍客。

同樣，也就是那一年，安樂公主率軍出征，討伐南蠻。

南方，戰起。

二、穿上戰衣

上戰場之前，他的父親私下找過過他。

慕容家主同他在書房裡，告訴他：「明兒，你是兄長，武功比清兒高，也比清兒機智。」

「所以，我們家這次跟公主上戰場，你去。」

於是，第二日，慕容明穿上了戰衣，跟隨父親一起出征。

走之前，他似乎聽到有誰喚他。

回頭，在萬千人海里，他看到一襲白衣。那人清貴高雅、自成風流。那人沒有喚他，沒有說話，只是站在那裡，沉默著看著他遠去。

慕容明騎在馬上，不舍地看了他許久。

終於，他方才轉過頭去。

之後的世界，白骨累累，滿目鮮血淋漓。

有一次，他中了敵人的埋伏，被五千兵馬包圍。而那時，慕容明身邊只有一千人。在那山谷里，他與敵軍對戰，熱血廝殺；到最後，滿身傷痕纍纍之時，終於知道，自己怕是真的要死在這裡了。

那時，慕容明不過十六歲。

看著那滿地的屍體和血，許久後，他竟是咯咯大笑起來。

手中的劍揚起又劈下，十六歲的少年，彼時滿腦子想起的，卻只是十歲時，藏書閣里那個白衣少年在燈光下靜靜看書的模樣。

既溫暖，又美好。

那是他唯一的光明和愛。

隨後，慕容明廝殺、呼喊，幾近癲狂。

突然，他聽到誰的呼喊聲，遠遠地喚著：「阿明！」

那麼熟悉，那麼遙遠。

回過頭去，慕容明看見他騎在馬上，帶著扛著「楊」字大旗的數萬大軍，從山上直衝而下。

地面震動著、山風呼嘯著，他雖是奉公主之命，卻在他眼中披著霞光。

手中的劍，雖帶了深深的血氣，卻鋒芒萬丈。

楊傑向他衝過來，在那兵荒馬亂之中，一把抓住慕容明揚起的手，把他抱到馬上。

他被他帶到馬上、抱在懷裡，許久許久，都說不出話來。

而他，只是默默抱緊了他。

「我以為，我會死在這裡。」

許久後，慕容明才開口，聲音嘶啞。

對方卻是抱著他，亦是嘶啞了嗓音道：「不會。有我在，你一定不會死。」

說完，他揚起劍，對眾人高呼道：「幹凈利落點。」

這時，他才明白，這竟是楊家的私家軍。

他竟將楊氏的所有，都卷了進來。

只是，那時候，慕容明還不能明白——

眼前的這個人，到底是為了慕容家，還是為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