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以血,繪世間寂絕【貳】
小說: 浮世繪 作者:池羽 字數:4760 更新時間:2019-09-23 01:20:46
二、武將世家
劉家乃祁天國的武將世家,到了劉雲這一代,已是劉家的第五代。
劉雲從小身強體壯、力大無窮,武藝更是別出一格,叫人驚奇。
那時,杜若在劉雲身體里醒來,發現房間變了,正是不知所措的時候,只顧著一味地看著房內洗臉盆里的人影發怔,突然,他聽到一陣爭吵——
劉雲的娘親哭喊著拉著劉雲的哥哥,不準他離開:「要是你有了什麼三長兩短,娘和阿言怎麼辦?」
「可,身為臣子,我不得不去……」抬起頭,看看他的娘親、再看看他自己尚未滿月的小兒子——劉言,劉庭面露為難之意。
房內的杜若靠近房門,默默地聽懂了幾分,於是,拿過懸掛在劉雲房內平日訓練用的長槍,便走了出去,耍了幾下,道:「哥,我們打一場,誰贏了的話,誰就上戰場。」
那是一種杜若他自己以往柔弱的身體,從來不能體會的感覺。這二十斤重的長槍,輕而易舉地就被他握在了手中,身體里有著用不完的力氣在支撐著他,一個翻轉,便有力而漂亮地耍出了繁雜的百鳥朝鳳槍。
他勝了,劉庭卻還想阻止他上戰場。一個手刀,便劈暈了劉庭,他跟劉雲的娘親說:「娘,嫂嫂剛走不久,只留下了一個尚未滿月的小侄子,您年紀也大了,你是知道的,我是個不成器的,撐不起劉家,倒不如我上戰場,大哥穩重,讓他留在這兒挺好的!」
「娘,孩兒走了,您可莫要掛念!」
於是,他代替劉雲哥哥上了戰場;於是,他在戰場遇到了趙承宇。
十六歲的趙承宇已是將軍副手,逐鹿之戰,趙承宇英勇抗敵、無懼生死!那時,身為騎兵的劉雲也跟隨眾人,一同往前衝鋒殺敵,拋頭顱、灑熱血!
一個不慎,他就被人從馬上挑下,滾落至地,且右臂折了。剎那間,利刃從四面八方而來,本以為自己死定了,握住長槍,將要殊死一戰!
下一刻,趙承宇踏馬而來,越過戰火,恍似神明。銀白的盔甲、墨黑的發梢,俊美的少年從天而降,一把抓住他的肩,往上一提,就將他拉上了馬。
那時,已是逐鹿之戰將將落幕之時,趙承宇身為將軍副手,率領精英部隊加入戰局,大殺四方,於是,這場戰鬥就這般迅速結束了。
逐鹿之戰的落幕號角已經吹響,趙承宇卻是仍舊抱著他,駕著馬,一路共騎一匹白馬,悠悠地把他帶回了軍營。
等到了軍醫處,他很珍惜地把他從馬上抱下來,他對他彎眉而笑:「你的槍法真的很漂亮,不如,從此以後就跟著我身邊,當個百夫長吧?」說完,趙承宇也不待他回答,便轉身上馬離去。
十五歲的杜若,攥緊了自己手上仍舊沾染著熱血的家傳長槍,心跳得厲害。
他想,這就是愛吧,他大概是愛上了這個男人。
等傷勢痊癒,他成為了他的百夫長,從此跟在趙承宇身邊,與他並肩作戰。次年,他助他封將,十七歲的少年將軍,身邊只有他一個副將。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他看著趙承宇從一個少年將軍成長為祁天國赫赫有名的戰神元帥;而他,也從一個青澀的少年郎長成了一個堅韌的小將軍。
那一夜,是他們與匈奴的最後一戰,趙承宇一路牽著他到山頂看星星。
他永遠記得那天晚上的夜空,星光閃耀、漫天璀璨。趙承宇從懷裡忐忑的掏出一隻狼牙,放到他的手裡。隨後,他對他微微而笑,說:「阿雲,在這北方邊塞,我沒什麼可送你的,我把這隻狼牙給你,等此戰結束,我們回去就成親,我不在乎別人怎麼看,我要你。」
他抓緊了那隻還帶著趙承宇身上溫度的狼牙,溫和地看著此刻在他眼前的男人,他早已不復少年人青澀的容顏,一時間,杜若竟是忘了所有的過往與奇遇,以為自己將永遠只是這個小將劉雲,他笑了笑,慢慢點了頭,他答應了他。
趙承宇滿臉激動,一把抱住了他,說:「好!好!好!阿雲,我們回去就成親、回去就立刻成親!」
「當然。」說到這裡,杜若閉上眼,用手按了按眼睛,慢慢嘆了口氣,道,「接下來的事情,這就正如所有人都知道的那樣,我沒有回去。」
「那一戰,著實太兇險!匈奴知大勢已去,也不再在乎勝負,敵方元帥下了軍令,一心只想殺了他,不惜任何代價,殺了他!」
「他中了匈奴特製的毒藥,就算我為他擋了七箭還仍舊是拖著他往前走,滿心只想著救他、救他,他一定不能死!直到我臨死之前,我還在想,他身上的毒怎麼辦,他會不會等不及軍醫為他送來解藥、這個時候還會有誰來救他?」
「可是,我來不及想這麼多、也來不及救他了。」杜若輕輕一笑,聲音里全是苦澀,南宮浮只聽他緩緩道來,「我再睜開眼,我發現自己原來是睡在了我在杜府的房間里,彼時,我的兄長還有三年才成為丞相,我依舊是那個十二歲的少年,依舊是杜府的才名遠揚的公子!」
「我與他……或者說,劉雲與他,似乎只不過是我的一場夢、一場幻覺!只是,那個夢實在是太真、太真了,真到我醒不過來、我也真的一點都不想醒過來!僅此而已。」
三、杜府公子
杜府嬌養著的柔弱公子和戰場上的小將軍,這之間的距離是那麼的遙遠,文官與武將之間,猶楚河漢界,遙遠到常人所不能想像!
從十二歲開始,杜若就想盡了一切方法,他謀劃著怎麼逃出杜府、逃出京城,奔向戰場。
他一點一點掰著手指頭算日子,足有六年光景從指間灑落,杜若覺得時光過得可真慢,這都讓一顆小樹苗給長成參天大樹了!這六年裡,他同父兄一道,談論著家族爭奪、宮廷謀劃,助當今聖上登基,終於,他還是從一個單純的小公子長成了心計叵測的朝臣。
在趙承宇與匈奴的最後一戰,那一戰也是劉雲死去的那場戰役,開戰前的一個月,杜若拿著他早已準備好的解藥奔赴戰場,終於,六年後,他見到了趙承宇。
彼時,他躺在血泊里,哪怕陷入重度昏迷,卻依舊和劉雲的屍體死死抱在一起,一時間,誰也分不開。
杜若扒開眾將士,跌跌撞撞地走上去,將手上的解藥硬是塞進他的口裡,眾目睽睽之下,他抱著他痛哭出聲,涕淚交加,毫無風度可言。一邊大哭,他一邊說:「趙郎,我回來了,我回來救你了,我終於回來了!」
趙承宇仍舊是雙眼緊閉,昏迷著,也不說話,在他拉著劉雲的右手掌心裡,還有一隻狼牙靜靜地躺著。
在趙承宇養病的日子裡,杜若一直守著他,不曾離開他的帳營,日夜悉心照料他。一月後,他父親終於發現他的下落,震怒之下將他抓回京城。
回到京城之時,他日思夜想的還是趙承宇,擔心他擔心得不得了,茶不思飯不想,日漸消瘦,父兄知道他喜歡他之後,震驚過、打罵過,可最後還是暗中向宮中請了一道賜婚聖旨。
杜家有從龍之功,兄長當時已是丞相、父親也是帝師,只不過是一道賜婚而已,天子毫無異議。
「那時,我很高興,覺得天下間最福祉的事莫過如此。」杜若看著聽故事聽得認真的南宮浮,微微一笑,臉頰兩旁的酒窩俏皮可愛,他的笑容看起來如此溫暖陽光,偏偏南宮浮就是從中看出了苦澀之味,似是他當年的心境,他又說道,「我聽說,他將劉雲帶回了臨安;聽說,他和劉雲冥婚;聽說,他發誓再不娶妻;我滿心甜蜜,想的是,他果真如此喜歡我、他果真不負他的海誓山盟、他果真不負我,真好。」
「當時、當時,我竟沒想到,這會成我和他之間的阻礙。」杜若哽咽了一下,臉上的表情似喜似悲。
年少的杜若,日日躲在屋裡,聽著隨身小廝打聽來的一切,暗暗偷樂、滿心歡喜,直到趙承宇回京。
他抗旨、拒婚,他用盡他的一切力量來抗拒這門婚事,哪怕是以全身軍功相抵。
杜若最終還是按捺不住了,在他跪在宮門外第三夜,撐傘而來。
他記得,那夜的雨,下得極大,點點滴滴都是濃重的寒意,似要沁入骨髓。他的身體和劉雲的身體不一樣,他身體病弱,這是娘胎裡帶出來的,他還有輕微的風濕,這樣的雨夜出門,他就算是穿了厚厚的衣衫,依然會感到刺骨刺骨的疼直往他身子里鑽。
縱使如此,他還是去了,挑了最美麗的衣衫、束了最美麗的髮式,指節分明的手撐著一把白竹傘,慢慢踱步走到他身旁,為他撐起了一片天地。
一夜過去,他身上沒淋到半點雨;而杜若,卻是一身濕痛。
那時,夜已深,又逢大雨,並沒有多少人路過,更別提像杜若這般站在這裡被雨淋了。他站到趙承宇身後之時,已是半夜三更,宮門緊閉,連守門侍衛都不在了。
杜若陪著他站了很久,雙方沉默許久後,他終究是忍不住了,率先開口:「我便是杜若。」
「我知道。」趙承宇平淡地回答,面上端的是一副波瀾不驚的模樣。
「你如何知道?」
「這個時候,除了你,又會有何人來見我?」接著,趙承宇轉過頭來,神色堅定,告訴他,「我是絕對不會和你成婚的!」
杜若看著他,淡淡笑了起來,眉眼彎彎,雙頰帶著兩個小梨渦,煞是好看;只見他慢慢彎下身來,姿態優雅,帶著世家公子哥特有的矜持和高貴,與他的視線交接。接著,杜若緩緩開口:「我告訴你,我就是劉雲,你信,還是不信?」
顧不上,或者說是沒注意到趙承宇眼中的嘲弄之意和那一聲嗤笑,他繼續認真的說著,每一個字都飽含他的滿腔歡喜和情誼:「十二歲那年,我的魂魄不知為何到了劉雲身上,故,和你度過十六歲到二十二歲這六年光景的,是我;你是信,還是不信?」
「你接下來是不是還要說,你是如何認識我的;初次見面,我對你說了什麼;等等,這些統統都一字一句地複述給我聽?」不等杜若繼續說下去,趙承宇便冷笑著打斷,「杜若,你堂堂一介七尺男兒,就這樣想嫁給我嗎!竟如此不折手段,讓人費盡心思去四處探聽這些消息!」
「你會是劉雲嗎?」趙承宇揚起頭來,並不在乎眼前這個文弱書生漸漸泛白的神情,眼中浮現的全身深深的厭惡,他說,「的確,我常年身在塞外,那又如何?難不成,我真的不知道你暗地裡做過的那些骯髒事兒嗎!你怎麼能和阿雲相比?坑害皇子、謀殺重臣,如此惡毒骯髒的你,怎麼能和我幹凈單純的劉雲比!」
「他在戰場上,出謀劃策、衝鋒陷陣,立下赫赫戰功!他從來不算計人,也不像你這樣脅迫他人!你拿什麼和他比?你怎麼敢和他相比!」
「哼,杜若啊杜若……」男子冷笑一聲,滿臉厭惡,每一句話都扎在杜若的心上,他說,「你可以算計我,我不在乎,可若是你敢動阿雲,我不會放過你!」
一時間,杜若不說話了,他不知該說些什麼。只靜靜地看著他,眼前這個讓他愛了十二年的男子。
他想,他總是把事情想得太天真、太簡單了。
六年過去,他早已不是當年那個單純簡單的小將軍,活了兩世,他已經沒有了少年時的熱血心腸,如何又能指望這個男人可以再愛上他呢?
「但,我別無出路……」他清咳了兩聲,面帶虛弱,聲音里有了絲絲沙啞,「我等了他六年,從我的十二歲到十八歲,費盡心機,用盡各種陰謀詭計來讓自己強大。」
「我愛他,愛了兩世,哪怕愛到絕望、愛到心痛,放棄所有驕傲,我再也無法離開。」
於是,十八歲的杜若,只能在那場大雨里勉強撿起驕傲,蒼白著一張臉對他露出一個艱難的微笑。
然後,挺起身子,戴上那張冰冷的笑容假面,像對待敵人時心狠手辣地戳他的心、也戳他自己的心,他慢慢告訴他:「不管你怎麼樣想我,我都無所謂,你必須和我成婚,如果你不肯,你信不信,我明日就讓人到大理寺徹查劉雲的生平?」
「他從軍的時候,是用的『劉庭』這個名字,對吧?你如今是鎮國大將軍,赫赫軍功,自然能讓人壓下去,可你別忘了,我杜家世代為朝廷重臣,你能壓下去,我就能讓人給翻出來!這是欺君大罪,劉雲已經死了,難道你還要讓他連死都不得安息?」
看著對面人一瞬間蒼白的臉色,京城裡出了名的翩翩公子郎頓了頓,再一次問他:「趙承宇,我問你,你是肯,還是不肯?」
「你堂堂一介七尺男兒,在這中原土生土長,不想娶個女人,竟然就這樣想嫁給我這個男人?」趙承宇怒極反笑,站起身來,也不再繼續跪下去了。他一雙墨眸,盛滿了怒意,醞釀豪雨烏雲,最後染上了杜若從未見過的惡毒。
過了不久,杜若只聽他說:「杜若,你非要嫁我,那我便讓你嫁,但你可千萬別後悔!」
「決不後悔。」杜若把腰身挺得前所未有的直,一字一句、擲地有聲。那一場夜雨是這樣大、夜風是這樣涼,明明是他贏了,他卻偏生感到了刺骨的疼,一點一滴,全身上下、由內而外,都在疼。
一寸一寸疼到骨子裡,一絲一絲疼到心肺中,差一點,他就潰不成軍。
「但我別無選擇,只能如此,我只能這麼做。」他深吸一口氣,閉上眼睛,臉上有晶瑩的淚珠,一行又一行滾落。
南宮浮只沉默的聽著,剎那間也說不出任何言語。許久後,他終於再問:「然後呢?」
「然後?」杜若輕笑一聲,帶著絲絲自嘲地開口,「我終於還是和他成婚了,就像傳聞一樣,進門當天,他就讓我向劉雲的令牌下跪。」